午后皇帝醒来,吴书来向外头递了暗号,侍候的宫女便鱼贯而入,吴书来起来便往外头去,这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唤他道:“吴谙达。”
他定眼一瞧,原是总管太监陈进忠,陈进忠大他几岁,看去却颇为沧桑,便笑道:“我当是谁,却是陈老哥。”陈进忠凑近前来,轻声道:“吴谙达难道不知,今儿是齐家大喜,满朝文武都去祝贺,都紧巴着结齐老爷,谁不知道,齐老爷是掌銮仪卫事大臣的不二人选,这世道的人啊,啧啧……”语气里是有几分自得的,吴书来这才想起陈进忠的母亲与齐家是中表之亲,两家略有点渊源。
他唔唔答是,心里一忖,立刻想起,齐子浚成婚,那新妇岂非就是?他心底暗暗一惊,难怪,今日皇帝情绪如此。
他胡乱应付了陈进忠几句,陈进忠只是咕哝着想去吃两口喜酒,大抵是齐家并未邀约,所以又颇有点怨气罢了。
这时,里头皇帝低低唤了一声:“来人。”吴书来听了立刻往里殿奔,只见皇帝刚穿了中衣,尚有一个宫女在为皇帝编着辫子,明黄色璃龙纹的夹袍,明黄色的穗子打着细致的结扣,在素手纤纤里穿梭的辫发,大殿里漫着浓郁的龙涎香……
吴书来道:“万岁爷吩咐。”皇帝淡淡道:“咱们去慈宁宫一趟。”
吴书来才放下心来,吩咐了人备了坐辇和豹尾信幡,一行人方从仪元殿出来,往慈宁宫那边去了。
春天日暖,夹杂风中吹来的百花清芬,皇帝坐在坐辇上经过西越湖,倒想要下来走走,吴书来便忙跟着,皇帝抚着阑干不住出神,风中吹来茉莉的香气,吴书来也闻见了,只纳罕茉莉的气味原本清淡,为何这般浓烈。
皇帝的神情又惊又喜,他回转头看去,只见湖边站着一位丽人,妆容素淡、仙姿皎皎,倒也是个难得的美人。皇帝走到那丽人身前,吴书来跟前几步但保持着相当距离,只闻见那茉莉的香味更浓了一点,皇帝出声道:“你是哪个宫的?朕怎么没有见过。”那位美人并不惊慌,行了礼道:“臣妾是榕华宫的燕常在,家父是尚书郎杜子丰。”皇帝哦了一声道:“你身上的香粉味道倒好,妆容也素淡,看着倒像……朕认得的一位故人。”说罢皇帝仿佛又魂飞九天之外,吴书来心下洞悉,只是暗叹。
燕常在疑道:“皇上……”皇帝这才回神,一笑道:“朕不过想事罢了。”吴书来看了皇帝那笑容,说不出心头什么滋味涌动。
到了慈宁宫,大约日央时刻,慈宁宫里燃着厚重的檀香,太后正半倚半坐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虽已近日央,阳光却还尚好,从四周糊着的窗纱透进大殿里,暗沉沉的光影子似流水漫流,映着太后娘娘并无多少皱纹尚且荣华依旧的脸,皇帝见太后正眯着,并不让惊动。太后闻见有声,便出声道:“是皇帝吧?”
皇帝屈膝道:“是,儿臣给皇额娘请安,都是儿臣不好,扰了皇额娘清梦。”太后笑道:“日日漫长无聊,倒总有两三个时辰是迷糊的,到底人老了不中用。”
皇帝忙道:“若是皇额娘无聊,这会子就可着人打扫了园子合宫住进去,不必非要等到夏至……”园子就是圆明园,皇宫的避暑之所,繁复华丽,世无其二。
太后叫皇帝起来,身旁的崔姑姑忙给上了茶和点心。又说了一会子话,太后方浅浅道:“皇帝今日可还好么?”皇帝回道:“儿臣……”太后不待他答完又道:“难道不心痛非常?”皇帝一句话被堵住,只是默默了。半晌才道:“皇额娘的顾虑也许不错,儿臣若用情太深,怕是会害了她罢。”又默然了半晌,道:“可为何一定要儿臣亲笔赐婚?”
太后手里的佛珠倏地响停,抬头起身,摇摇头道:“傻孩子,皇帝不亲笔赐婚,如何堵住外头悠悠之口,皇帝你贵为天子,或者可以不在意,那丫头却不可能不受流言之苦。”太后的凤目中射出的眼光,从皇帝面上似有似无地刮过去,道,“况且,哀家同为女子,知道只有心死才能好好活下去。”
一席话说得皇帝心头百转千回,只是因为这是脸色并不在光照之下,所以吴书来丝毫看不出皇帝的面色阴晴。
半晌皇帝方道:“谢皇额娘替她考虑周详,保全她半世安宁,是儿臣任性了。”一席话说得吴书来心头酸酸的,他仿若想起赐婚的诏书由拟旨的太监拟好呈上来,皇帝拿起笔,蘸满了朱砂,朱砂墨色如血,皇帝提着那笔仿佛千钧重担似的,大堂里的钟鸣声当当而过,青龙兽燃香大金炉里悠悠飘散而出的细烟。
皇帝终于落笔,玉玺大印无声按压下去,臂力落寞而苍劲,皇帝出声道:“来人。”语气里几乎一点力气也无。宣旨的太监取了圣旨退出去,脚步轻而急,似乎不曾在大殿里穿梭过似的。
桌上的枫露茶凉了,这种茶凉了,就一点茶味也无,吴书来叫奉茶的宫人换了新的送去,不料皇帝却挥手叫她退下去,一仰头把那凉的茶都喝了。吴书来看他神情,似乎已然心字成灰,他并未常常见皇帝如此绝望,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待成亲之日过去了月余,清明节上,皇帝举办了合宫宴饮,从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入宫合乐。
从三品以上,齐子浚和其夫人也赫然在列,皇帝把手指停留在名簿上,他的手指微然有汗,落在那个名字处时间太久,留下了一个飞蛾般的浅色迹子,吴书来不必看就知道那名字是谁的,“大理寺卿齐子浚夫人余氏”。
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偶尔的愁容,偶尔的怔怔,偶尔的丹青信笔,素笔勾勒那美人形容,附词曰: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美人的容色在时光的静日寥寥里,晕得淡去了。
那日湖畔遇到的丽人燕常在,因着容色素雅、气度荣华得宠于皇帝,不过几日便封为燕贵人。
皇帝喜爱凌云舞,这是一种唐朝时流传下来的舞蹈,要求作舞之人舞姿百变即兴而成,飘转如风,形似流云,要求舞者形姿纤柔,腰若无骨,因着皇帝喜爱,各宫小主都在悉心学舞,唯有一位出身普通、容色清丽的沈答应,这位名叫斯韵的女子,身姿纤弱,舞姿甚美,且歌喉嘤嘤婉转,亦很受皇帝心喜,除此几人之外,皇帝少有新宠。
吴书来在旁瞅着,这燕贵人容色浅淡、妆饰素雅,颇有容昔之风;沈答应清丽绝俗,且一味嗓子像极了容昔,心下不由伤感非常,虽说有缘,奈何无分。
他觉得春日的迷离之感越发重了,从长长的宫内甬道穿过,寂寥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这样寥落的宫里岁月对他一个内监尚且如此,那些心思烂漫、年少美貌的宫妃宫娥,又如何打发这漫漫时光呢?
他不知道,在大约一千年之前,有一位刘姓才子,于一个落寞春日这样写道: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