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暗沉沉的,炎热窒闷,容昔辗转反侧,早已热得醒了,只觉得口干舌燥,便下地来自己找些水来喝。
水已经凉了,茶水泡久了,颜色越发乌黑,在暗夜里看去像一杯浓浓的墨汁子,容昔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她握着杯子小口喝水,边踱到窗子前,右手握着一柄云缎水墨玉兰花样的团扇,微微扇动,细细的香风吹拂过来,吹在她的面上。
玲珑阁里依然亮着一点点光,忽明忽暗,容昔的心紧紧揪到了一起,脑海里的那些是非纠葛又搅动起来。
彩月……秦璧寒……子夜歌……言女……金兰姐妹……琛儿……
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黑漆漆的夜里,竹林的暗影、偶尔的蛙鸣,越发衬得万籁俱寂,她过去从香炭碟里头用榆木夹子拾了几粒香饵到铜炉里头,这是上好的玉露香,是鲜花汁子和冰片调制而成,子浚嫌寻常的香夏天燃了反到生腻,便寻了这香来。
玉露香的味道渐渐随着袅娜而起的香雾弥漫在屋里,容昔把**边的帐子放下,便又继续睡下。
翌日晨起,梳洗收拾拜见二位高堂后,用了早饭,便往自己院子里回去,因为齐家的世交孙晏殊孙大人来造访,子浚便留在德荣堂会客,容昔只得伴同采夕、绢儿、素屏、锦画几人回去。
进了齐府里的小花园景珍园,容昔便停下看赏正开的时令新花,这时只听一人脆生生道:“是容昔罢?”
她一听,是纪姨娘的嗓子,便笑道:“纪姨娘,怎么今日有空出来逛园子?”
纪姨娘是容长脸,瘦长身材,年轻时应当是个清秀佳人,相比与秦姨娘却是上了点年纪,脸上的粉总是涂得略厚,她额头上出了些晶晶亮的汗滴,拿着丝帕轻轻擦拭道:“大热天的,在屋里要憋出毛病来的。来这里晃晃倒有趣些。”
容昔与她只见过几面,并不熟悉,总觉得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所以一时也有些窘。
不料纪姨娘竟笑吟吟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她,赞叹道:“天下真真有这样的人才,这我才算见着了。第一眼见你,就知道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容昔这样的话也不知听了多少,不知怎的,倒觉得她分外真诚,不觉得害羞起来,说道:“姨娘这样说,要羞煞容昔了。”
纪姨娘把容昔的手拉着,突然盯住了她的脸,惊诧道:“难怪看你格外亲切些,你容貌上倒有几分像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容昔自己心下突然觉得奇怪起来,她这样的眼神,怔怔发呆,像是沉浸到了以往的旧事里去似的,就像采夕曾经看向自己的神色,她往采夕那里瞥了一眼,却见采夕听了此话也是脸色发白,惊忡不已。
容昔道:“那姨娘与我倒真是缘分了。”二人说着,便到了亭子里,下人们忙把坐垫铺在石凳上,二人方携手坐下。
纪姨娘像是回忆往事,不由得声带哽咽道:“那位故人,是一位极好的女子,却不得美好终了。”
容昔一听,心头一跳,强自镇定道:“红颜命薄古今同,真是可叹可惋。”
纪姨娘忙道:“你和她虽有几分相像,但说到底,是不同的,她性子刚硬,过分重情重义,与一般女子不同,倒有三分男子的心性,而且,千不该万不该进了那牢笼子,一身的伤病,一世的伤心。”半晌思忖,又道,“她额发生得低,眉间又窄,不像你,额发这样高,嫁的又是子浚这样的人,必是个有福气的。”
容昔忽地想起她成婚那日,梳成灵蛇髻,光洁的额头上用珊瑚做成蜿蜒明丽的花钿,越发衬得容色如玉,媒人在一旁直夸她额发高有福气。
她自己却并不信这些的,她只相信,命缘早定,一步一步都是你自个儿做的选择罢了,哪里跟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相干了。
还是浅笑道:“听姨娘的话,难道这位女子是位宫嫔?”
姨娘苦笑道:“未曾封妃,不过也差不了许多,一生苦恋,最后却连个名分也没有,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呵。”
容昔心里有几分好奇了,接着问道:“那她心上之人可真心待她?”
纪姨娘道:“我当时冷眼瞧着,倒是有十分真心。她去世之后,四爷……先皇亲自来收了她的遗物在她灵前哀恸大哭,伤心过重身子也大不如前,先皇弥留时命人将自己随身爱物与之同葬。”
容昔心绪复杂,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她想起了自己与皇帝的情缘,不也是这般有缘无分。
纪姨娘看着她,容昔本是汉人,往常总是汉人装束,夫人背地里常有微词,无奈其身份颇高又为皇帝指婚,自是不能过于管束。却不料她今日破天荒穿了旗装,这是纪姨娘第一次看她穿旗装,以往只道她穿着汉衣身姿清逸,如今看其穿了旗装亦可称是荣华绝代。
是子浚托人给容昔做了几套旗装,上好的蜀绣缎子,一套是万福团绣的喜庆图纹,一套是二十丝仙姿玉兰匝绣看起来清丽淡雅,一套用金银丝线密绣成海棠春睡花样,色泽明丽。她今日穿了那套玉兰花样的,梳了一字髻,在髻上簪了几朵新摘的浅黄月季,一只玉兰簪子简单点缀,要的不过是在夏日里头看去清爽脱俗。
她这样的装束让纪姨娘一瞬就忆起了自己以前的一个主子,纪姨娘原是做丫鬟的,原是在廉亲王八阿哥允禩的府里服侍其并不算得**的一位侧福晋的。
容昔心下浮起一事,问道:“那位月娘究竟是什么身份?看起来阿玛似乎很**爱她,可为何无法入籍呢?”
纪姨娘摩挲着指甲,悄声道:“你当然不知道,这彩月啊,本是一位**女子,身份低贱,当年夫人受人所托为她赎身,收入房里做下人,谁知轻贱的本质却轻易改不得……”容昔心下浮现月娘的容貌,却从未觉察她是自觉轻贱之人,并无风尘之气,要说在**那样的地方混迹过的女子,那种轻浮之气是多少都藏不住的,怎会掩饰得这样好,还是她原本就不是……容昔直觉此事并不是那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