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昔思考的时候,手指转着她的翡翠指环,纪姨娘一瞧,又笑道:“你这样子沉思点什么事情,就更像二小姐了。”
容昔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莞尔一笑道:“我只怕没有那位女子那样的福气。”纪姨娘神色一黯道:“哪里有福气,在我看来都是……唉……”说罢泪水便淌了下来。
容昔与纪姨娘聊了这半天,倒觉得她是个性情中人,说话也实诚,心里倒颇有好感,见纪姨娘流泪,便拿帕子给她擦拭,边道:“姨娘岂不知,世间哪有两全之事?寻常女儿即便嫁于好人家,未必与夫君两心相依,不过是平淡一生,得以寿终,而你说的这位女子,虽然结局苦涩,但是她还是得到了她要的心心相映,别人却没有那样的福气。”
纪姨娘呆呆听着,笑道:“容昔你与她的想法倒也相像,那会子大家总说她离经叛道,不过你们说的这些话也确有道理,只是我们女子通常不敢去想罢了。”
容昔心下叹息,是啊,不去想便也不会盼,想了盼了,若求之不得,更是凄苦。
这时采夕在旁边出声道:“姨娘说的这位女子,可是名唤若曦?”
纪姨娘惊讶道:“不错,不过你是如何知道?”
采夕方道:“这位女子曾与家姊是至交,对我家阿姊相助甚多。”
纪姨娘这才叹息道:“所谓冥冥中缘分天注定,我是再想不到的。我离了若曦小姐之后,便去十三贝勒爷府上伺候小格格,小格格出阁后,我仍旧留在十三贝勒府上,十三贝勒对我很照顾,本来我是不欲出嫁,只想终生留在十三贝勒府上伺候,可贝勒爷瞧我孤独凄苦,便把我赐给了齐大人,如今便这样,好在老爷对我甚好,便也顺顺当当这么些年了。”她说着抬手拭泪,泪水打落在绯色的帕子上,一丛丛一团团,像盛开的马蹄花。
容昔回头看看侍立一畔的采夕,只见芙蓉秀面半低,并无多余神色,容昔心头不解,采夕以前之说自己有一位姊姊,但其余事只说自己都不记得了,如今她突然发问却涉及以往之事,倒像心头藏着许多秘密似的。
纪姨娘与容昔又说了一会子,方才告别了从景珍园里出来,一路上,容昔都怔怔发呆,青石板……玉桥……一簇簇的石榴花……明艳艳的日光……
进了疏影阁的院子里,容昔方道:“采夕随我进屋里来,绢儿你们几个下去备些食饮罢。”几人忙应了退下。
容昔进了屋子,采夕也跟着进来。她只闲闲添了一把玉露香,木制家具时间久了总会逸出些奇怪的气味。容昔并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她那些旧事,也可能是些不堪的回忆,叫她如何说得出口,就说自己罢,不也有心头惟愿独自珍存的秘密吗?
容昔定了心神,回头见采夕立于那屏风之下,招呼她走近前来,采夕方慢慢走来,容昔探前一些拉着她的手道:“采夕你一向性子沉稳,自然有许多事是比我更懂得轻重缓急,我现下有一件事,还得你去打听。”采夕把身子靠过来,容昔在她耳边轻语几句。
采夕得了吩咐,方才打了帘子退出去了。
绢儿进来服侍她更衣,她因为热,又穿着笨重的旗装,早就汗落淋淋,早起里外足足穿了六七件,热得她浑身不自在。
这会子才把头发散了,又换了一件银白绸缎中衣,自道还是汉衣方便非常,那层层绫罗包裹起来,既不显身姿之美,又活脱脱绑成了动也动弹不得的木桩。
素屏取了滚水来泡制新茶,容昔浣了手,才看出新换了茶具,一套上好的景德珐琅瓷茶具,岭南红木茶托,那红木望去恍若宝石般生泽,光度极好,只见那浅青色的茶杯里漂浮着几缕淡粉色的菊瓣,便笑道:“这时节打哪来的菊花?”
素屏浅浅一笑:“回少夫人,不过是奴婢前秋收了,晾干拿水晶蜜浸渍坛封,埋在景珍园子里的梨树下头,前几日看少夫人心里不好,愁气侵心,便忙取了来,少夫人喝了倒能清毒降火。”
容昔听她声音甜柔,且细心非常,已生了三分好感,抬头细看时,却见一张团柔的小脸,眉若轻烟目如水杏,一笑只半边脸颊上有一浅浅酒窝,虽年龄尚小却是个小美人胚子,她不禁更加喜欢这个小丫头,低头啜饮了一口,只觉甘甜中带着一缕菊香,便喜欢道:“我喝着很好,难为你这般细心懂事,你叫什么名字?”
素屏笑嘻嘻道:“少夫人喜欢就好,奴婢叫素屏。”
容昔道:“‘素屏纹簟彻轻纱’,是个清雅的好名字,人看着也清爽。”便叫人赏了她几副珠翠首饰并几匹缎子,让她出去了。
寻常府第并不同宫里,打赏下人这样的事是不很多见的,容昔这般打赏一个新来的下人,摆明了是抬举她,自此院里的各位下人无不高看这位叫素屏的小丫鬟。
农历六月十四,天色晴丽,晌午刚过,容昔无事可作,便在天青阁临帖,半人高的平头画案,宽不过五尺余,案面氤氲乃理石纹路,簪花小楷信手临来,是秦观的《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裹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子浚也上楼来,喜滋滋凑过来看,笑道:“少游的词,的确情致不同,不过是悲惋了点,看了没的让人心里难受。”
容昔看他喜笑颜开,便问道:“什么事情这样开心?”
子浚笑嘻嘻道:“我若说了你肯定欢喜,不过……”说罢佯装停顿,只把眼睛觑着容昔,狡黠地笑着。容昔急道:“哪有你这样吊人胃口的,我看你说不说?”
说罢拿着手里的笔作势就要画他脸上去,子浚身手敏捷,她可追不上他,便气喘吁吁道:“你快告诉我!”子浚趁她不注意,一把握住她手,求饶道:“是是是!娘子大人,小生我错了!”容昔见他求饶还嘴上厉害,伸出另一只手来胳肢他,子浚怕痒,这下方才真心求饶。
不料容昔嗳呀一声,却是原在案上摆着的一杯茶不知什么时候打翻了,浇了一书的茶水,把容昔放在一畔的《花间词》全染透了,容昔忙把书拿到一边去晾着,这时子浚在一旁手支着下巴笑道:”‘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容昔一听却觉得不详,兜头冷水般打来,回身掩住他口,急道:“这些不吉利的话,怎么能乱讲?”
容昔说完了方才注意他二人的姿势,她一双素白小手盖在他嘴上,唯独露出他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眸,正带着无限感动惊喜的眼神望着她,她脸上一红,连忙抽手,身子也侧到一边。
却只觉手上一热,他顺势握着她的小手,手儿细软绵香,纤白若素,他只觉得心头一荡。在她耳边喃喃道:“容儿,你这样说我很欢喜。我会等,等有一天,你的心里只有我。”隔着那样近的距离,他能看到她的耳朵红透了,红得恍若镶在脂玉里的红宝石,耳上的血管仿佛都清晰可见。
他心头爱怜不已,不禁把她揽入怀抱,只闻淡香袅袅,心头咚咚乱跳。
容昔倚在他怀里,犹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腰,安心地倾听着他略微加快的心跳,不知怎的,却感觉安定平宁,大抵她需要的一生一世便是这样的安心相守吧。
日光从窗格里探进来,照耀着阁里这样一双璧人,二人似乎只愿意这样依偎着,丝毫不关心其外的世界。
容昔在他怀里偎了这许久,方低声问道:“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欢喜的事来着?”子浚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忽地展颜一笑道:“我差点给忘了。容儿,你再想不到谁回来了?”
容昔心头一喜:“是我大哥么?”子浚用手轻轻刮了她鼻尖一下,疼爱道:“也就只有你这样聪明。”
容昔欢喜得简直要跳起舞来,喜不自禁,再过三日六月十七便是她生辰,这样天大的好事,她定要去做几套新衣,哥哥有多久没见她了呵?她坐下来,一直絮絮问着子浚,哥哥是否黑了些壮了?高了?……
子浚方摸摸她的头道:“我倒还没有见着余少将,只听闻皇上召他回京述职,左不过今日明日就到了。”
容昔心下惶惶一沉,竟然是他,难道是他知晓她的生辰,才这样着急要给她这样一个惊喜,不,她又清楚地告知自己,即便没有**如云佳人,他政事繁忙至此,又怎会在这些小事上头留心,不过是赶巧罢了,这样忖着,心下虽不再心慌却又怅然若失。
从西北大军行营到京城要数百里地,这样长时间奔波,哥哥该要累坏了。她心里微微升起心疼之感,不过更多的还是无法言说喜悦。
已经两年有余未见了,哥哥也有二十六岁了,真正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