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后,容昔与子浚方携了手往芙月殿回来,一路上容昔的脸都是滚烫的,因席间吃了几杯酒,倒有些微微醺然,上好的梨花白,是她最喜欢的清芬醇酒,因着心里分外欢喜,所以格外多吃了几杯。
容昔望着一路清辉,月色既好,微风过处,但见花影曳动,心里更舒心非常,子浚瞧她眼角眉间都带着些微笑意,不由也微微一笑。
进了芙月殿,子浚才笑道:“小姐香闺倒极是清雅,名字也好。”容昔突然想到家里人并不知她与子浚尚未同房而居,芙月殿里只有一个房间,一个**榻,总不能叫子浚睡在地上罢。
她这样想着,脸上格外烫起来,用手抚面,痴叹道:“我倒像是醉了。”子浚伸手过来捏捏她小巧的鼻子,笑道:“可不是嘛!不会喝酒还要逞能。”
她心里一暖,进了屋子,坐到**上,朦胧醉眼里看到她的夫君——玉质翩翩的男子,长身玉立在春浓海棠屏风前,潋滟的月光透过那屏风上浅绯色丝线绣着的海棠,映着他清逸身姿,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明缎衣衫,在月光下仿佛仙君一般,她默默瞅着他,只觉脸颊更灼热了,这种奇异的、痒酥的感受,于她而言从未有过。把头轻轻一晃,想让自己清醒点,抬头却见子浚仍旧带着微笑凝视于她,她方莞尔一笑,拍一拍身旁,对他说道:“来,坐这儿吧,今晚你就睡这里。”
子浚未料她有此说,心下有点惊异,问道:“我睡这里,你要在哪里睡呢?”容昔正在微醺里,口里含混道:“我,也睡这里。”
子浚看她醉醺醺的神色,笑道:“君子不趁人之危,我看我还是找个别的去处好了。”说罢抽身便走,不料一只袖子却牢牢给人拽住了。子浚只觉得手上一温,如软玉般柔腻的触感,一缕幽香飘来,他心里一动,回头却见她粉面微扬,声音低低道:“你去哪里?”
子浚几乎不能自持,却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今日醉了,断不能……,他把她的手握紧了,道:“你醉了,且睡下罢,我不去得远了,只在院子里呆会儿,你睡着了,我再进来。”
她听了,安心道:“好。”
子浚踱至庭院里,月光下只见花架上蜿蜒而上的葡萄藤蔓、迤逦开放的凤仙,在月色下都似结着月霜,漫漫白白一层,甜香袭人。
他呆了一个时辰,约莫她已经睡着,便探身进屋里来,夜深而静,其余的丫鬟、小子们都已经歇了,守夜的小丫鬟蹲坐在廊阶上,手里还握着把蒲扇赶蚊虫,正懒懒打着盹儿。
半晌只闻细细碎碎的珠帘子轻动,屋子里燃的梦璃香,以梨瓣为底香,散发着安人心神的甜味,子浚蹑手蹑脚进去,只闻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和梨花白的脉脉酒香,在整个屋子里充盈。
她侧卧着,蜷缩如一只小猫,睫毛半合,呼吸均匀细微,已然睡沉了。她卧在**榻里侧,外头的宽度刚好能容下子浚,他便轻轻卧在她身侧,她牢牢占着玉枕,子浚怕吵醒了她的好睡,便只得把两只胳膊垫在头后,仰面望着**顶。
半晌只闻一缕令人迷醉的幽香,忍不住回转头,只见她白皙得恍若透明的皮肤被月光勾画着一点尖尖的轮廓,小巧可人的鼻子微有点翘,更显得俏皮可爱,她睡着,如同一只受惊的小猫,眉毛还微微蹙着,似乎愁上心来。
他心里一凉,难道连梦里你也是这般不愉悦。
只闻一阵窸窣之声,架子**也轻轻一动,原来是容昔翻身,子浚屏神静气不敢出声,一会子她又沉睡了,子浚这才放了心,虽然他二人只是和衣眠着,但这是他第一次和她同榻而眠,心里莫名欢喜,加上他自小有择席的毛病,辗转道三更天方才迷糊着睡去。
次日晨起,容昔只觉得头疼难忍,已想不起昨日是如何回来,醒来只见子浚笑眯眯站在**前,惊了一跳,方想起来自己头天夜里拉住子浚的衣袖,仿若在央他不要走,心下不由窘迫非常。
她轻轻嗽了声,道:“你起得倒早。”子浚有些口渴,便坐在桌旁,倒了杯茶喝了,才回头望着她笑道:“你夜里吵得很,我早早便醒了。”容昔脸上像火烧起来似的,她伸出手扯着幔子上同心结的一丛穗子,细声道:“我难道说什么梦话了?”把帐幔拉过去掩住自己的影子,恍作悄无声息。
子浚转过头来瞅着她,她自觉自己尚未梳洗,定是鬟鬓松惮的模样,不由得伸手把一绺头发抿到耳后,低了头不语。子浚看她虽刚睡醒尚带朦胧之意,但眼角眉梢仍旧有着醉后之态,脸颊处被玉枕枕边硌出了一道红痕,在她如雪的肌肤上历历可见,不由心下爱怜。
又见她如此窘迫,方笑道:“你是说了许多梦话。”容昔不知道自己梦里说了什么,心里又悔又气,只悔不该醉后叫他留在自己**上同睡,便一把掣开了帐子,把头发顺势挽起来拿簪子簪住,气道:“那又如何,我心里没鬼,有何可怕?”
子浚见她恼羞成怒,心里不由好笑,便走过来从后头搂着她道:“我不过哄你玩呢,昨夜里你并没有出声。”容昔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可是如何能轻饶了他,便只管跟他闹着别扭,子浚哄了半天她方才好了。
一时浣了面,丫鬟在后头给她梳着头,子浚坐在榻上看她,她一绺一绺玩弄着散发,低着头,只觉得时光温柔如水。
昨夜她醉得厉害,他却并未趁人之危,待她之真再无旁话可说。她心里头只想起了采夕说过的话,子浚当真是她的“良人”罢。
子浚看她长发委地,正在明窗前梳头,美人梳头本就是一幕美景,他便笑道:“小轩窗,正梳妆……”容昔心里一惊,忙嗔道:“胡乱说什么,这怀忆亡妻的诗也能混说的?”
子浚不以为然道:“我不过采东坡的前半句,你听着……”说罢朗声念到,“‘小轩窗,正梳妆,此彼二人,一世成一双。”读着拿手比着自己和她,容昔她听了方嗔道:“也就你是个顶懒的人,每回作诗,都拿前人之’虎头‘拼贴你那’蛇尾‘。”子浚听了,支着头乐呵呵笑起来。
她脸红起来,手里仍然玩着辫子,忽而辫发打了结,她拿起桌上的玳瑁梳梳了梳,心思柔柔一动,轻声道:“心似千丝网,中有千千结。”子浚心下砰然一动,她竟这样说……他再没有想到,她竟这样待他,就如他待她一样……一时心下百感交集,一句话竟也说不出来。
一时丫头们忙完了下去,容昔嗅着空气里的梦璃香,只觉得如蜜般甜柔,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心死,绝不会再有今天这般境遇,她再不会想到,老天还会给她这样一份情缘。
子浚走到她面前来,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环抱着她,她心里触动到了极点,只觉得这般温柔宁和。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耳际,顺着脸颊蔓延开来的轻吻,她尚未施粉黛,细腻柔白的脸颊在他的轻吻下飞上红云,她的手紧紧攥着他的领口,嘴唇的炙热,心口突突乱跳,压抑已久的情感在寂静里释放着。
**榻上有什么珠玉硬邦邦硌着她的腰,**顶的四合云纹原来是大小不一的……
寂静里只听见西洋钟打了八九响,到底是八还是九她数得不真切了,只觉得像是天长地久一般。
采夕守在门前,她看见几个丫鬟都在外头廊子上守着,并不往屋门处凑,她到了屋门口,正欲进去,仿佛听见什么,脸颊猛然一红,却又忽然微微一笑,那笑容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苦涩,或是二者都有。
她把手里的衣裳交给针线上的丫头们去熨平,又对着底下无事逗着猫狗儿的一个小丫头道:“成日家光知道偷懒了,你去东阁房打点水用铜缸子盛过来,你抬不动叫三喜找两个小子帮你抬。”
她又叫绢儿在门口守着,主子需要时叫她。绢儿到底年龄小,只红了脸,怯怯站在门里,对她轻声道:“采夕姐姐,那你早点回来。”
采夕应了,方一步步走出院子,她心里一阵冷一阵热,背心里却发着汗,脚上虽大好了,走远了还是会有些紧着疼。
从没有任何一位男子待她那样好,可是再好,已是中间隔了那样远的鸿沟,一生一世都逾越不过。所以现下,是最好的结果。
她抬头,见她不知不觉走到慕蝶花廊来了,她伸手采了几朵花拿在手里,拿了一会子嫌手疼便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她早上起来被衣柜里的钩子割伤了小指,现在已经不疼了,有点麻麻的,她坐在廊边,前思后想,她知道以后的路该要如何走下去,她一向如此,记起幼时姊姊这样说她:“樨儿虽然还小,比我这个姐姐却还要老成。”
她好想念姊姊,想起姊姊,她的心里又像被一把利刀狠狠剜去一块肉似的,鲜血淋漓。
她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觉得笼着那紫禁城的云都是雾蒙蒙的。
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采夕姑娘!”
她抬起头来,襟前别着的花飘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