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京城人因比江南诸城人而言歇息得早些,路上连贩货的摊铺都渐次撤了,只余下一条越发空寂的大街。子浚坐在轿辇里,心里烦闷异常,便只叫停下,在路上又走了一阵子,只听阿升道:“少爷,都亥时一刻了,再不回,且不说奴才的屁股又要讨板子,就是少夫人都要着急了。”子浚听了,方才上了轿子,一行人便回了齐府。
子浚进了疏影阁,只听悠然琴声突起,**婉约,情致绵绵,只听一把柔柔女声细唱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是《洛神赋》,子浚心头突地一跳,那****只看见屋子里多了一副顾恺之画的“洛神”,却未曾想它可能正是皇帝在容儿生辰之日所赐,如今想来,不是如此又是哪般。
好个“宓妃留枕魏王才”!他微一迟疑,随即迈步进了里屋,容昔正自抚琴,采夕婉转而歌,不妨见他进来,容昔忙停了琴,笑道:“怎么这样晚?”说着便走近前来。“采夕她们熬了点桂圆羹你要不要用些?”容昔说着便过来给他解官服的扣子,子浚只闻一缕淡淡香气,低头看她,只见秀面半低,神色说不出的温柔宁静,他也只能把心头的怨怼微微压制,容昔虽低着头为他褪衣,却也觉气氛有异,抬头却见他神色平常,只是眉间微有倦意。
她为他褪去了袍子,他方才揉了揉眉心,懒懒斜倚在榻上,容昔瞧他许是真的累了,便叫人制点安神的雪梨羹来,子浚只抬手制止道:“罢了,我今日胃口不佳,不必忙了。”容昔瞧他似乎头痛,便取了点脑油,点在食指和小指上,给他按揉着眉心和太阳穴,他神色果觉舒缓。
过了半晌,他突然淡淡道:“早起你还卧**不适,怎的晚上倒有心弹弄曲子?”她方道:“有件事说给你听,本想着你一回来就告诉你,不过刚又想还是明日再多个大夫来把脉确诊了再说,不过看你这样心情不佳,就告诉你吧,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子浚浅浅一笑,道:“到底什么事,一件话头上的事你竟然能左右想这么多。”
容昔轻轻把头搁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沉稳舒缓的心跳,微笑道:“你这个呆子,再想不到自个儿要做阿玛了。”
子浚本来心下正是介意,很不舒心,这下倒把所有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立刻起身,牢牢扶住容昔肩膀,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喜道:“是真的?”容昔环抱着他,道:“这样大的事我岂会骗你,我们孩儿一切康健,都两个月了。”
子浚心下感动非常,只在心头惦念,这般神仙一样快乐无忧的日子,是旁人求也求不来,我却是奢求些什么,容儿为我辛苦怀着身子,一心一意地待我,我还去想旁的做什么,且顾眼下……且顾眼下……
容昔看他神色欢喜异常,竟起身抚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也分外满足,这一世,就这样安稳下去,再也不要有那些纷繁纠葛、迭起风波,只求两人这般安稳度时,哪怕粗茶淡饭,也是一种安然的幸福。
安定,是子浚给她的感觉,让她在心神俱伤之时找到了可以依赖的臂膀,倘若有一天他知晓了她与皇……不,她不会让他知道,也不能,她绝对不能冒这个险,定要让这一天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或者永远不能有这一天。
她的手缓缓抚摸着小腹,现在孩儿尚小,并不能动,她却似乎能感受到他细小的心跳声,随着她的心跳而跳动,她觉得心头蜜一样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渴望这个小生命永远留在她的怀抱里,她嘴角浅浅含笑。她期盼着生下个女孩,这样她就可以给她绣好漂亮的鞋袜,置办各色漂亮的首饰、衣裳,授她琴棋书画,女儿也更能贴心懂得母亲的心事,只是自古母以子贵,子浚怕是更喜爱男孩,她的眉头微微一紧,心头又有了计较。
子浚仍在絮絮道:“这得好好庆祝一番,明日我就要召集众位亲友合宴庆祝,阿玛额娘可知道了吗?二老定然乐坏了。”
容昔脸色微微一变:“子浚,你答应我,这件事先不要叫太多人知道,只有这院子里的人知道即可,好吗?”子浚不解道:“这是为何?这是天大的好事,为何要遮掩?”容昔笑道:“并非是遮掩,只是孩儿尚小,胎怕是不稳,不若等过了三四月再说不迟。”子浚微一忖夺方道:“好吧,那就依你,今天都这样晚了,赶紧歇下吧。”二人方歇下不提。
第二日晨起,容昔因贪睡,便多睡了几个时辰,只觉外头嘻嘻闹闹,方懒懒起身,听小丫头说因是家里来客,在德荣堂宴饮奏乐呢,容昔喝了两口茶,抬头见绢儿正从外头取回晒好的梅瓣拿奁子捧着进来,便顺口问道:“绢儿,听说是来了亲戚?哪家亲戚?”绢儿神色有几分犹豫,容昔只疑心自己是看错了,只听她细声道:“少夫人不认得,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中表亲傲晴小姐,原是我们少爷的表妹,自小一同长大……”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又嘻嘻笑着把篓子捧到她面前来,叫她看这些晒好的干花。
容昔笑道:“可是薛家那位二小姐薛傲晴?原来是齐家表亲。”她心里头想,难怪,那薛家倒把生意摊子越做越大,江南十家油米坊就有八家姓作薛了。
容昔微微一哂,道:“咱们就这样不去,未免失礼了些。”绢儿忙道:“有何失礼,少夫人原也病着,夫人都未说什么,旁人谁能指摘您的不是,少夫人且安心吧,况且如今少夫人肚子里还有咱未来的小少爷呢,还怕什么?”容昔嗔道:“这小蹄子,倒指望起我的肚子了,夫人不说,不代表她心里头不计较,咱们总不能恃**而骄。”绢儿笑笑,又吐一吐舌头,方才退下去磨做梅花糕酪的花末。
容昔想了再三,觉得还是得去一趟,便唤采夕和素屏过来给她梳妆打扮,又带了几个小子,方往德荣堂去,只留下绢儿和阿环、阿佩几个小丫头儿在家里头看门。
容昔走过小湖东侧,却听到一个细嘤嘤的声音,容昔觉得仿若有人在哭泣似的,寻着声音找去,却是一个梳着双髫头、容颜陌生的丫头。
这丫头嗓子虽细,长得却比一般女儿家高大些,五官还算细巧,只是眼神略微呆滞,她自顾自哭着伤心,完全不知有人,容昔只轻轻叫道:“你哭什么?你过来。”她听到有人,方止住了哭,只还一味气噎,道:“你又是谁?管我哭作什么?”采夕方才喝道:“好个放肆的丫头,这是咱们少夫人,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那傻丫头,听了方才道:“什么少夫人,我只认识一个老夫人。”
采夕听了,杏目圆睁,刚要出去训斥,容昔方止住她的动作,走过去,笑道:“嗯,只当我做个姐姐就好,管他什么少夫人老夫人的。”说罢扑哧笑了,那傻丫头看她笑得神色俏丽可爱,居然也破涕为笑道:“少夫人你笑得真好看,阿夙从来没看到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容昔道:“原来你叫阿夙呀,阿夙你为什么要哭呢?”说罢从袖子拿出雪白一方帕子给她,阿夙接过来便开始擦泪、擤鼻涕,绢儿、锦画几个忙拿袖子掩着面,只作出一副嫌弃的神色,唯有采夕素屏二人巍然不动,只低首侍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