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戌时,暮色早已合住,整个宫殿现下都笼罩在暗暗的夜影里头。宫人出来掌烛,粗如手臂的通堂烛,盈盈脉脉烛光,子浚瞧着宴上之人都淅沥退下,他便也行了大礼准备归去。
却只听皇帝道:“子浚,你且等一等。”子浚有些惊诧,低首听咐,却只闻皇帝淡然道,“同朕出去走走可好?”
子浚眼的余光瞟到四下侍立的太监和宫女,皆是面无表情,若同一只只无根无魂的傀偶。虽是从小熟悉,现下毕竟不再相同,他只觉心头有着空落落的恐惧,只好回道:“是。”
近侍皇帝的首领太监吴书来忙把玄纹金龙大氅披在皇帝身上,子浚只在吴书来平侧跟着。御驾一直走到神武门,宫门下钥,吴书来传命打开,皇帝却一路上了城墙,子浚惶然不知如何,只呆呆跟着罢,心下千万个头绪却半个也摸不及。
皇帝在城墙上站了许久,神武门的侍卫康奉德也带着一众侍卫跟上来,皇帝听得佩甲兵器“噼里啪啦”的声音,不觉有点烦闷,眉头一皱道:“朕无论去哪里都是你们这样一群人,做什么都让你们给煞了风景,只子浚陪朕往那边去看看,你们谁也不许跟着。”吴书来本有一万个不放心,但听皇帝发了话,也只好不再有异议。
这里子浚提着风灯,陪着皇帝慢慢往西面走,城墙又高又深,走了许久还没到头,皇帝突然站停,略一踌躇,方道:“子浚,朕若没有判错,那里便是齐府吧。”皇帝伸手一指,子浚方看时,却是齐府的方向,只不知道皇帝何意,便道:“回皇上,微臣家确实是在城阙西南。”
皇帝面上浮起一点微茫的笑意,过了半晌,方问道:“倒是个清静地方,不比东城繁闹不堪。”子浚不知这意在如何,只是心头一处神经被牢牢牵住,心里按了再三,方才止了酸涩之感,才低声回道:“是。”
皇帝回头望他,只见他恪守礼节,只一味低着头不言不语,便拍拍他肩膀道:“子浚,你同朕是多年挚友,以往你是极善辞令,如何近日来见到朕都是吞吞吐吐,再无昔日之风,难不成,朕作了皇帝,就连个真心朋友也没有了?那在这广袤天下,可就真是孤家寡人了。”子浚心下一阵揪痛,皇帝一向待他不薄,即便登基为帝也未曾对他有过生分,他为着什么如此封心,只是因为伴君如伴虎么?他齐子浚如何是这样胆小如鼠的人。
心头一震,却是心头回忆翻滚而来。那日,于海棠花圃,默默相望,眼神里似乎再也容不下别的人,而后来,皇帝,那时还只是四阿哥,他却只说其他女子都不过是庸脂俗粉,唯独对她另眼相看,再后来,他竟阴差阳错娶到了她。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他不但是胆小如鼠,还是小肚鸡肠的人罢了。子浚自嘲地一笑。
皇帝见他脸上隐有笑意,微有不快,道:“是什么让爱卿觉着这般好笑?也说来与朕听听。”子浚一惊,忙低头道:“回皇上,当然没有什么好笑,微臣不过是突然想着,过了一月,缅甸的使臣便要来朝贡贺,到时候照例会有行围合宴,可有的热闹了。”皇帝听原是这意,又想到自小几人一同行围打猎,不由也笑道:“才说你是谨言慎行之人,怎么一会子也装不得了。”子浚听他这回语气里都是笑意,心里长吁一口气。
皇帝在前头又慢慢走着,子浚离他极近,只闻一股淡淡的密合香味,这种香料极其名贵,凡是沾染,三日不绝。皇帝出声倒:“今日怎的只你一人入宫?”子浚心头一跳,果然,他还是问了,百转千回的惦念,于淡然里头的一点子揣摩,却始终难以掩饰那语气里的一点心急、失落和牵绊,偏偏他齐子浚又是细心如此,万万没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子浚心头滋味难以言说,现下却只能沉静应答,定了定心思,方道:“回皇上,贱内近来偶感风寒,已经几日不曾出门,只怕病体孱弱精神不佳扫了皇上与各位命官的雅兴,便只叫她在家里将养。”皇帝闻之步子一滞,停了一停才道:“原来如此。”再未说过一句话,子浚心里却酸痛非常,皇帝的性子,对谁越是看重表面越是不露痕迹,看着总是淡淡的,这便是帝王之心。
今日已然认定,皇帝心里所想所爱竟然同他一样,难怪这些日子,合规矩的不合规矩的宴饮就办了数次,又难怪她顶爱热闹的人却总在宫宴上怏怏不乐,似乎有满腹愁怨似的,她生辰,皇帝只把余少将一人调遣回京,并加官进爵留京为官,还送来字画寿礼,外人皆艳羡他为皇帝看重,却原来不是。
他在心里冷冷狂笑,他原来不过是胡乱猜测,现今,却是一切轰然落地,连个恐怕猜错的念想都不再留给他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见前头黑压压一堆人正候着,吴书来远见二人走来,忙迎上去,口里只道:“万岁爷去了这么久,可急坏了奴才,这黑灯瞎火的,万一磕着碰着,奴才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皇帝道:“朕又不是童稚小儿,不过在城墙上溜达,你个奴才也要啰嗦这许多。”子浚笑道:“吴总管不过是担心皇上罢了。”皇帝眼睛觑了吴书来一眼,方才一笑。
一行人方从角门下了城楼,又迤逦往宫里去,子浚方告辞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