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微雨,漫然浸透了深宅中每块青砖古瓦,光是在倚榻上歪着,便能觉得雨水湿气中带着一点**的清香。
容昔在镜前静静坐着,发髻上微露一截通水玉茉莉簪子,颜色上好的云中仙茉莉香粉,拂在面上只显得肤质更加娇嫩白皙,却不露铅华容色,她的脸笼罩在一片淡翳一般的光影之下,越发显得五官精致无比,恍若雕琢而成。
一袭薄而轻的鹅黄背心,水汀木兰与茉莉花样的夹衣,都是浅淡的花色,正是他记忆里她的模样,只是换了满装而已,这样的装束不过是提醒自己,她已经不是以往的余容昔了,她是齐郎的夫人。
按照她身形裁剪的宫装,正是恰到好处地衬出她纤瘦而楚楚可人的身姿,五月的身孕了,她早已不再束腰,然而身姿姣姣,不细看完全看不出微微凸起的小腹。她低了头,手指纤柔抚过,低眉之间,只见淡淡的罥烟眉虚虚笼着,外加碧清一剪秋水,黑白分明,似乎盈盈能照出人影。
容昔心里哀然做了决定,她此时并不与平日一般装扮,只为了混过耳目,因怀疑采夕有些心结在的,因而只带了素屏一人。待轿辇进了宣武门,她方才把轿帘打起来,只觉得轿内气息略微窒闷。
到了午门处,应是一早有人吩咐,侍卫并未细作盘查,便放过去了,待下了轿辇,已经到了内宫,她走下轿子,环顾四所,见四方宫墙,虽各色建筑俱华美夺目、美轮美奂,但仍旧带给她空旷而寥落的孤凉感。
“夫人,奴才在这恭候多时了。夫人这边请。”她闻见内监尖细的嗓子只觉熟悉,回头却也是一张熟悉的脸,是他身边的福公公,还有另外一位小内监,面皮白净,身材瘦小。
有内监抬着的步辇在一旁候着,容昔觉得这种步辇非得是宫中妃嫔才能使用,自己用太过僭越,便只挥手打发了他们去,自己和素屏跟着吴书来一路往皇帝所在的宫殿走去,一面走一面看,虽然容昔满腹心事,无心赏景,却依旧被这华美富丽的皇家宫殿之美所吸引,走到太液池旁,只见满池白莲,遥遥碧波连天,恍若波上雪浪一般,风飘扬而过,只闻淡淡莲花清香绵延数十里不绝。此时才未到清明,何故池内开满莲花?她最喜欢莲花出淤泥不染,便忍不住驻足而望。
“姑娘喜欢莲花?难怪,万岁爷特意让匠人在太液池边凿穿石洞,引入温泉水,才使得白莲盛放不衰。”吴书来的声音。
她心下一动,略有迟疑,随即想起,当年与他携手漫步湖边,见一斜泊的小舟漂浮于东湖之上,她调皮道:“可惜只有舟却无桨,否则,我也要“争渡”,往那藕花深处去呢!”他那时就知道她喜欢莲花,却说莲子心苦,不希望她如此。
容昔觉得湖边风大,耳边的白玉耳环随风细微摇动,她略一挥手道:“我不再喜欢莲花了,莲心苦如斯,吴总管,这里风大,咱们走吧。”
待又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在一富丽宫殿宫门口停下,有两个宫娥出来引了她和素屏二人往西偏殿去,容昔只觉得殿阁形态熟悉,并不曾细想,当走近些时,抬头一看,呼吸不由一滞——“芙月殿”。
她眼里一热,吴书来静默侍立一旁,只使了个眼色,几个下人忙端了热茶、各色贡食放在殿里一列可以叠起的西洋桌上。
殿里设施皆是西洋物事,光看那西洋桌,其上珐琅瓷雕琢各色人物栩栩如生,机关精巧,真是绝佳良品,她在家时也曾看见过此类物品,但华丽精巧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殿内装潢处处透着天家威仪,物件亦没有不精美绝伦的。
几个宫娥日日守着这样一个无主无人的空殿,平时皇帝却破例日日赏赐,但是一直并无主位妃嫔领赐,心下都是不解何意,如今单见一绝色丽人婉转而至,吴总管又侍立一侧,几乎等于是皇后的仪架,各人心里皆是洞明,只是无人敢多说,宫里历来是,“多干活、少听闲、少嚼舌”,这时宫女们之间的俗语了。
当头的一位掌事姑姑名唤尤仪的,安排了各色活计后,在西福鹿一旁拉住了吴书来的小徒弟郑玉来,道:“郑小儿,你来。”
郑玉来正急匆匆往师傅旁上去,见了尤仪,尤仪是二十四五岁的“老人”了,待人又极好,做事妥帖曾经服侍过太后,刚被指了过来给本殿掌事,他也极为敬重她,忙请了个虚安道:“姑姑。”
尤仪拉着他,冲着容昔那边使了个眼色,悄声道:“这位莫不是新册的娘娘?可是我们这些奴才未接着吩咐,便敢问一句,下榻膳备是不备?”
郑玉来听了,原来如此,噗嗤一声笑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位可不是新娘娘,这是咱们齐郎的夫人。”由于皇帝与齐子浚交好,宫里人都管齐大人叫做“齐郎”。
尤仪心下明了,惴惴不安,只觉得于礼不合,可又不能说话,只能送了郑玉来,只吩咐人备下待客的茶点。
容昔这里静然坐着,只见一位圆脸儿瘦长身材、气度安然沉稳,岁数约莫二十出头许的女子,行礼道:“夫人请用茶。”容昔看其装扮与众位宫娥不同,从年岁推测,约莫是掌事的宫女,便出声道:“这位姑姑客气了,姑姑可否告诉我这宫主位是哪位主子?”
尤仪低着头只闻音色柔婉清丽,不禁抬头细看,才看清其形容,饶是日日于宫里见惯环肥燕瘦各色美人,还是头一回见此佳人,就连现在艳冠六宫的燕贵人之气韵容色也不能与其比拟。
恍然若仙,且周身似有香雾迷蒙,眼神清澈若似含愁,那盈盈一弧浅愁,只让尤仪都觉得怦然心动,这样的女子,才堪配齐大人那样的国之才俊。
容昔见她发愣,便唤道:“姑姑……”尤仪回神,回道:“芙月殿乃新宫,未曾赐予哪位主子。”芙月殿,和她的芙月殿一个名字,到底是巧合还是刻意,她不敢去深思这其中的蕴意,只低着头浅然一笑,捧着上用的珊瑚雕花京瓷茶杯,吹了吹手里的茶。
这时但听到外头一声尖细的嗓子道:“圣驾到!”屋子外头人呼啦啦跪下的声音,容昔的手不禁一颤,这么久了,私下里见面还是头一遭,她再不能逃避他的目光,只能恍作坚强,恍作无思无愁。
她起身,素屏站在身后,她虚虚屈膝行礼。低着头,大气也不喘,只闻门细弱无声地开了,一股龙涎香淡淡而至。大殿里又是如斯沉静,她安静地瞅着地面。
她早就注意到了,是洛神赋绣作的波斯毯,似乎一袭宽广华丽的裘袍覆盖于冰冷地上,正午的光淅淅沥沥撒进天阁窗,投在二人之间的地面,容昔闻见宫人软底缎鞋却行而退的脚步声,半晌才知,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皇帝这时心头又喜又忧,知道她为何而来,是忧,如今她来了,是喜。之间她一身宫装,虽是常见的打扮,不似当年那般身着汉装,身姿蹁跹如蝶,却平添了几丝岁月风韵,两年未曾私下相逢,只叫他觉得恍作隔世再遇,似乎溺水溺久了已然麻木,又一度感受到新鲜的气流,不知下次相逢却待何时。
容昔半蹲久了,见他仍旧不叫她起来,有些诧异,又不敢乱动,怕错了规矩失了体面,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小姑娘了。
“你打算一直这么着?”皇帝坐在桌旁,拿过杯子自己倒了点茶。她闻言,松了口气,起身道:“皇上可没准我起身……”她一出口,才恍然觉得有错。忙改口,“没准妾身……”她一急,脸颊微微发红。
皇帝听她嗓音,似乎遥遥还在梦里,此时看她粉面含嗔,两颊生红,道:“思绮,你也思念朕,是么?”声音里带着一丝微茫的愁意,像是一瞬间没入天边,遥遥不可及。
容昔闻之心惊,思绮,思绮,思梦绮丽,梦醒皆空……
她不能回答,怎么能回答呢?说不思念,那是欺骗,说思念,叫她如何出口,子浚的好,在她心里已然成了一把锁,牢牢锁住了她对过往的惦念,也锁住了一份长久温柔的感情。
皇帝轻轻向着她伸出手来,她咬住嘴唇,轻一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皇帝神色一寸寸黯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