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皇帝的手一点点放了下去,沉声道:“思绮,你有什么事要找朕?”容昔心里正百转千回,冷不防他切入正题,心下竟惶惶不知何从。
手里的一截帕子绞来绞去,香饵在铜炉里发出燃烧的咝咝声,细微入耳,容昔几乎要闻不见自己恍若蝇蚊的声音。“皇上许诺妾身一个请求,可是真的?无论妾身要求何事……君无戏言么?”
皇帝看她虽然近在面前,只要他伸手过去就能揽入怀里,这样近,近得叫他心里都存了紧张之意,砰砰直跳,可是看她的神色语气又那样远,仿佛这一生并未曾遇见过,难道只自己是天地间一痴人而已,才做了这样一个痛楚的梦。
“君无戏言……”他低头一哂,“朕理应如此,可是这事不能有关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其余的事,朕必定答应你,朕可以骗所有人,但绝对不会骗你。”
容昔闻言,依旧愣愣地瞧着地上逼真华丽的洛神图,不敢也不能迎上他的目光,心头像是被人拿了一把钝刀来回切割,不会流血,但是伤疤又复切开。
无关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子浚的事算是有无关系,她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她来是为了什么,少年天子、才华决绝,她如何能瞒过他呢?
“妾身不敢隐瞒皇上,妾身已有五个月身孕,请皇上怜惜,出使缅甸请皇上斟酌另派他人,让齐郎留在京城,毋使夫妻二人别离。”双膝触地,跪地请命,既然瞒不过,就捅破了说罢。
一字一句说完,只觉心头撕开了一道口子,她不忍说,但又不得不说,情深又如何,奈何缘分短浅,如果由得自己选择,宁愿从未相遇,更不谈相恋。
皇帝听她说完,只觉得心头被猛烈一击,怀有身孕……毋使夫妻二人别离……眼睛移到她的小腹,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曾几何时,他盼着能与她白首相偕,子孙满堂,如今,一切都是注定错过。
齐郎,齐郎……原来她心里已有了别人,他枉为君王,却无法成为她心头的唯一。低头看她跪拜地上,又担心她怀着身孕,不能久跪,低头扶住她的胳膊。
容昔只觉得胳膊上一暖,眼睛不由得一热,被他半扶着搀起来,却脚上一个不稳,顺势栽在他怀抱之中。
他的手臂一瞬收紧,容昔惊慌失措,怎可以如此僭越,她忙低头推开道:“妾身失仪,并无意如此。”皇帝扶住她的脸,她力气小,无力逃脱,皇帝紧紧盯住她的双眸,只觉得思念和爱意如同潮水袭来,无力抵抗。
容昔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挣脱不可,迎合更不可。
半晌,皇帝方才慢慢放了手,回身踱至窗前,沉声道:“即便……你们情深如此,可是是缅甸那边指名要子浚过去,朕也不愿意让子浚去那暴乱之所,可是为了清缅边境数万黎民,朕又有何策?”
容昔身子似乎招架不住,微微一晃,脸色刷白,神思惶然,“可是,指名要齐郎去,难道不是有什么图谋?”
皇帝安慰道:“这倒不会,似是有缅甸王族中人与子浚有故,信任子浚罢了,你不要多想。”
容昔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却再也张不开口,只道:“齐郎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事,妾身今日来求皇上,此事务必不要让齐郎知道。”
二人皆默默无言,大殿里龙涎香的味道愈来越浓,吴书来在偏门处道:“回万岁爷,午膳时辰已到,需否传膳?”皇帝回头看容昔,容昔忙道:“妾身要回府去了,呆久了只怕无益。”
皇帝略一沉吟,只得道:“好。吴书来,进来,送夫人回齐府。”
吴书来躬身进来,偷偷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只希望二人谈话皆好,否则不知一会儿要如何提心吊胆地伺候,只见容昔脸带泪痕,皇帝面色难测,心里只道不好。
待送容昔到了午门,方道:“夫人留步,奴才有几句话……”容昔知道吴书来的地位,忙回头道:“吴大人这是何意,怎能自称奴才,折煞了我。”二人方屏退了几个下人,找个无人处说了几句话。
回府的轿子里,容昔思绪连篇,只道“宛转恨无穷”,惦念、愧疚、感动,交杂成一片,只是见了不如不见,心头的伤痕又历历可见,不知要多久才能渐次淡下去,帕子覆余面上,又是残存的龙涎香,上好的龙涎,只要一小星,投入虚拢的半豆燃香火,此味便数日绵延不绝,沾到衣裳上,便也是经久不绝,这熟悉的味道,恍若还是那日,红梅白雪,她依偎在他怀里,他身上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
刚进了府门,只见采夕在门口相迎,她下了轿子,道:“你怎么出来了?”采夕眼圈发红,急道:“小姐你去了哪里?叫奴婢好找,姑爷……姑爷已经出发了!”说罢因不舍又红了眼眶。
容昔只觉得小腹一缀,有些疼痛,喃喃道:“怎么会?我怎么会不知道?”回神又急切道,“有没有马车,我要去送他一程。”
容昔知道从东街往南山绕,可能能远远看见他们一行人,容昔便固执要往那里去,采夕不放心她的身子,便只能陪之同去。
马车颠簸,容昔只觉得微微有些不适,好在胎象素来稳固,倒也无大碍,待到了南山,容昔站在半山顶,遥遥往远处望。
清明雨散,只是日光并不充足,天际的阴云依旧迷蒙,山上微然有风,风吹得树木沙沙然作响。
等了约莫一刻时候,只见马队出现在眼帘之中,她大声唤道:“齐郎!齐郎!”子浚心下正牵念容昔,不知她得知自己已经离开会伤心得如何,这时只仿佛听见有人唤他,回头张望,却不见人影,只笑自己思念过甚,居然出现幻觉,整个人如坠梦里。
旁边的同僚笑道:“齐大人思妻甚深,鹣鲽情深,叫人羡慕。”子浚只微微一笑。
容昔眼见着马队走过,她喊不出声,只是迎**泪,手指摸过小腹,心里道:“孩子,别怕,阿玛很快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再也不会分开……”
采夕在身旁扶住她,亦洒相思泪。二人呜咽半晌,只见马队队尾都离去目光之外,才下山回府。
疏影阁里,玉槛竹阶,花影交错,容昔见那西窗下,仍留两柄红烛,想起昔时,她与子浚雨天独坐窗下,剪烛闲话,日子闲适美满如斯。
她看着触目,又泪眼依依。心下想着也许只是几月尔尔,为何心头这般不安。
晚饭时分,德荣堂里烛火团团,一片温和光亮。容昔毫无胃口,只是淡淡用了些桂花羹,纪姨娘在她左侧一位,见她如此食欲不振,便低声关切道:“饶是挂念,也得爱重自个身子,你如今可不能只考虑自己一人……”容昔细想,便了不得撑着又用了些别的餐饭。
饭后喝了茶漱口,方才端上用的茶。容昔一瞧是雨前龙井,清淡香雅,正好解腻。齐夫人拿起茶托,细细一吹,眼风似有似无划过容昔的脸面,眼睑却并不抬,只道:“容儿今日何故出门去了?”
容昔忙敛容恭声道:“额娘,容儿只是出去逛逛。”齐夫人并未多说,只见身旁的薛傲晴冷笑道:“是么?表嫂都逛到紫禁城去了?”
容昔只觉从头到脚一盆冷水抖搂下来,心像是沉入深水,冰冷刺骨。心下疑虑,怎会?万事小心,怎么会被发现?
德荣堂的糅合香味,让容昔觉得恶心非常,她捂住了嘴,迅速跑出了厅堂,五个月了,料定不会有这样不适的反应,可是她却觉得腹部疼痛,心头恶心难忍。
只闻纪姨娘急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容儿……快啊,找章太医和许大夫来。”齐夫人看了一眼傲晴,脸色也显露了焦急,傲晴的脸上更是白一阵青一阵,头渐次低了下去。
疏影阁里,容昔额上布满晶亮的汗珠,采夕拿来了帕子给她细细擦拭,含泪道:“小姐身子本就虚弱,何故要受这些磨难?怀着身子还要叫人误解、使绊子,那薛家算什么豪门望族,也敢这般对待小姐,奴婢一百一千个看不下……”
容昔声音虚弱,似乎轻飘飘飘在空气里似的,“虽在自己屋子,也不能说这些,这事本就是我孤注一掷,做得有失了妥当。”
半晌又浅然道:“许是心里总不好,忧思过重,不怨别人。采夕,只怕,这辈子我再也洗不干净,由得他去吧,我自问并未做过对不起人的事,要说就由得人说吧,一己之力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大夫怎么说?”她现在只关心腹内的孩子,她一定要平安地生下这孩子。
“太医说,是忧思过重,情绪迸发所致。多休息几日,不要多走动就是了。”容昔听了放下心来,只道可以避些时日,不再跟外头勾心斗角,相必身子就日日好起来了。
这时,素屏进来道:“少夫人,老夫人房里的阿夙来了……”
容昔闭上了眼睛,寂寥中,只有钟声轻摇。
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她心头只想起了这样的景色,似乎春日就要衰败过去了,帘幔随着细细透进来的香风轻动,漫过她苍白纤瘦的面容,恍若一只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