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柳枝初绽,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宓长歌披着一袭月白的素锦披风,松松披散着长发,发间只插着一朵雪白的簪花,采夕站在她身后,彼此静默地立于风里。
手握得久了,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弯弯的痕迹,微润的血红色,像将残的西月,风一吹,就如香末般缕缕散去。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有胡姬的歌声从不远的酒肆传出,惨惨淡淡,鬼魅般穿梭于狭长的深巷里,如漫天的愁云不散。
京中将会有一场风雨了吧。
嘴角牵动粲然一笑,采夕说得很对,自从齐家将她逼出府邸的那一刻起,忍辱偷生的余容昔已经死了,现如今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坚强起来。
有马车的声音遥遥从巷子口传来,采夕低声道:“来了。”
该来的总归会来,一切千回百转,终究逃不过命数。
长歌轻然叹了一口气,气息里有一种微惘的怅然。
马夫下了车,跪在她面前道:“奴才奉旨来接姑娘……哦,不,小主进宫。”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掀开帘子看向外面的长街,气味是雨前的闷湿,带着一点点人烟的潮动。
恍惚记得旧日,天阴微雨,他画了一副青阁烟雨图,题诗云“雨付半阁楼,月上柳梢头。”她只笑他:“再没见过这样偷懒的人,写诗总要夹带一句现成的。”浮日沉静,两情缱绻,烟雨画中,尚有一抹浅影未散。
泪落潸潸,回头俯在采夕的肩上,采夕眼眶红了,强压着喉头的哽咽,抚着她的发道:“一切,都过去了,事到如今,小姐也该着往前看了。”
这一切,从此可都该不同了吧,早知必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这般走错。
马车自重华门进去,从外面的宽广天地,霎时进了一个四四方方、斑斑驳驳的金笼子,她突然觉得无力起来,双肩有些瑟缩着,平白无故觉得阴冷起来。
恍惚间记得母亲说过:“宫里呵……女人多了,阴气重……有些地方……自然不那么干净。”现下想来不觉悚然一惊。
车子渐渐停稳了,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繁复的思绪里,**之斗,早就闻其厉害,粉面含笑樱唇若情却是处处含着杀机,一不留神就发未白身先死,只是,皇帝,他真的能护我周全吗?还是有不得已之时,也只能割舍她而去。
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传来,她心下一恸,手紧紧握住了采夕的衣角。
她与他,此时只有薄薄一扇帘儿的距离。
“思绮,我在这儿,还不出来么?”他的声音一如往昔,语气里,却装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她眼睛一热,几乎要不能自持。数年来的感怀、思念,此刻全数涌上心来。
君前不能失态,况还有那样多的疑虑未曾消减半分,不能落泪,更不能脆弱。
采夕打了帘子,她俯身下车。下车便呆了,好大的阵仗,且不论数百的宫女太监立于宫街两侧,在离轿辇仅仅十数步,有许多身着各色宫装的女子,皆是绝色,妙目秋波此刻全凝神于我,她来不及行礼,已然被这阵势吓到。
温暖的手抚上肩膀,他柔声道:“天这么阴冷,可别冻坏了。”把他的明黄色九龙貂裘披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这样的小心翼翼这样的爱如珍宝,任谁也不会毫不动容的。
恍惚间还是阁中之时,大病刚好,与他在雪后的梅园相见,他也是这样把她轻轻裹在那件裘衣里,那时千般不舍万般爱念,此刻却恰是景在人非了。
眼里不自觉蓄满了泪,宫街深邃,风起如歌,一阵阵吹动她如墨的长发,脸上未着丝毫脂粉,只是干净清透的一张脸孔,他抚着她的脸颊,似是看不够,只道:“思绮,你清减了许多……“
她轻轻挣脱,退后一步,盈盈拜倒,道:“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然后转身,向立在宫装娘娘们身前,着凤袍凤冠的美人拜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美人忙上前一步,扶着我手臂,笑道:“好妹妹,不必客气,此后都是一家人了。”她生着一张端秀妩媚的脸,眉眼亲善,颇为亲和。
他笑道:“宓贵人今日行途劳顿,随朕回你的寝宫去罢。”说着上来携着她的手,又回身道:“今日朕也乏了,你们且跪安吧。”
长歌回头望去,一众人皆行跪安礼,各色纷繁的服色在阴阴的天光下着了一层阴翳,发髻上玲珑生泽的珠玉皆是冰凉的颜色,她心头浮着一层冷意,恰如这秋寒九月的西风,必然会日增其盛。这里不会是她的家呵……
可是,在这看似和煦的华宫丽景,有哪个人的心不是冷的?
君恩凉薄,自古来,闺阁女子都是知晓的,若不是为了家族亲眷的恩荣,想来并无多少女子情愿进宫来的。命数好些的得宠成了主子,住进那些华美幽斓的宫阁,可惜红颜弹指老,君恩断无长,到头来也只是守着长夜的孤灯暗自垂泪罢了,命数不好的,更是福薄命如纸,愁怨销肌骨。
那日皇上并未在新宫里留宿,只是陪她说了大半宿的话,三更方才起辇回了乾元殿。
月明星稀,如斯良夜。
芙月殿,这样辉煌富丽的宫殿,是皇上为我新建,并且取名为芙月,芙月——正是我闺中所居的正殿名。
那原是她十岁那年,偶读古人的闲作,看到有云“芙何玉人,月何皎皎。”便取其字作殿名,不过意在“玉人”“皎皎”罢了。
皇上步辇刚去,芙月殿的全数灯烛俱已灭了,她也遣散了宫人各自休息、守夜去了。
唯留西暖阁里窗上一盏明灭如萤的烛火,她拿着银簪子一点点去拨弄。
采夕拿来两个鹅绒锦缎垫子过来给她垫在臂下,只关切道:“小主歇息吧?”伸手拉她坐下,她微一迟疑,见四下无人,便局促地在对面坐了。
采夕低眉顺目地只管看着脚底。她心里明白,知道采夕想问什么,轻声道:“采夕,你我二人情分不同,如今家逢祸事,里外无助,如今又进了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从此我只当你一人是自己人了。”说罢泪水已泠然落下,采夕在烛光下柔婉的容颜沉沉映入眼帘,见她眼眸里依稀有了泪意,也知道她颇为所动。于是接着道:“子浚出事,事出蹊跷,对父亲被参、家门被抄事出之因也都有可疑之处,可是这千丝万缕,一丝丝抽拨利落也绝非易事,这样大的权力这天下皇帝有,可是别人未必没有。你以为只钮祜禄一家有此心么?光摄政王爷手下的那些门人暗结同党,勾结的势力大小还远在意料之外。余家早是他们的眼中钉,休戚相关,更可一网打尽,但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等局面,其中的关窍,我至今也百思不得解,只有一步步慢慢看了。”
采夕沉吟了半晌,方跪下道:“只要小主您心有大局,不为私情所累,采夕自愿扶持左右、从旁相助。”
连忙俯身扶她起身:“你以后也万万不要像今日对人都是不冷不热,万事皆要忍耐,不要铸下大错。”
采夕低头答了是,然后为她换上寝衣,点上苏合香,解下帐上小巧的錾银钩子,铺好了床,方请安退出去了。
暖阁里的空气融融烘上脸颊,窗外的月色,顺着窗上糊的霞影纱透进屋里的地面上,一格子一格子深深浅浅,帐子上垂下的青金色玉石坠子摩擦生响,如同窸窸窣窣窗外竹叶上一踅而过的风声。
在沉寂里,她渐渐沉睡,好累,只想要好好睡一场,等醒来,一切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又或者,一切还可以从长计议。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