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夜长如斯,暗夜里有虫儿的低鸣在窗外低低响着,殿里燃着的香是上好的沉香,正是绿油迦南香,绿褐色的香饵,细细碎碎,只消一星,便在大殿里沉沉绵延,数日不绝。
长歌鼻子最灵,能嗅出着香料里的那一味松心,心头微微发凉。
香气渐渐浮上天香罗制成的纱帐子,薄薄一层,置在脖颈底下的玉罗攒花金缕枕,早已沾染上这种味道,越发连身上的寝衣都是这个气息一般,她只觉得陌生而疏离,采夕在外阁守夜,只听细微微衣裳与被衾摩挲的沙沙声响,料采夕也是辗转反侧尚未成眠。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却好似自己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
采夕闻见,披件薄薄的春衣,蹑手蹑脚走进内阁来,借着微茫的月色,她瞧得见采夕的纤瘦身影,独独然立了一会,她一动不动只是假寐,只觉得采夕站的时间越发久了一点。
半晌方低低道:“你也睡不着?”采夕低声回,“奴才择席,老毛病了,只怕要折腾一宿,奴才还是唤粟粟她们进来守夜罢,别扰了小主好睡。”
芙月殿上下共有小邓子和小尹子两个主事内监之外,上次已经见过的掌事宫女陆尤仪,贴身丫鬟采夕之外,另有粟粟、黎黎、妩儿、媚儿四个丫鬟,另有粗使丫头十余个。
当然——还有阿夙,为了避人耳目已改名为阿碧。
长歌挥挥手道:“哪里有什么好睡呢?你回去睡吧,也不必折腾她们了。”采夕回身添了一把甜梦香,麻利地合上炉顶,方道:“那奴婢下去了,明日小主还要早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还是早些安睡的好,要不唤人做些青梨花蜜进来好给小主安眠。”
采夕刚才进来时在屏风外头遥遥点了几只高烛,暗暗有光,映得那屏风上的神女直像是要走下来似的,长歌眯起了眼睛。
刚要说话,只听外阁的门轻轻开了,却是尤仪缓缓走进来,端了一盏梨花羹,行礼温声道:“奴婢猜忖小主今日或会难眠,便做了些核桃羹,小主喝了好安睡。”
她正好嫌花蜜喝了口渴,清甜的夜羹十分适宜,便笑着接过来饮了,采夕递上来拭手的巾帛,她擦了手,方抬头笑道:“刚闻说陆掌事是个极妥帖的人,果然事事谨慎细心,想事极为周到,有你打理芙月殿事宜,我倒是没有不放心的。”
烛光昏暗,尤仪静静站着,只有一半身子被烛光辉映着,另一半却是陷入黑影里,只见大约二十七八年纪,虽不美艳,但观之可亲,莲青色的攒花夹衣,朴素简净,身形瘦削,个子倒很高,一条粗粗黑黑的鞭子只拿道流苏结子捆着,簌簌垂在腰后,唯有一双万福花色软缎底小鞋露出裙外,长歌一瞧,脱口而出问道:“你是服侍过太后的人么?”
宫里头规矩大,不是在坤宁宫里头服侍过的老人儿是不能穿用万福花样的,这是资历、地位的象征。
尤仪未料及她有此问,一低头见露出裙外的脚尖,下意识一缩,回道:“回禀小主,奴婢的确曾在坤宁宫当差,服侍过皇贵太妃。”
长歌想起,坤宁宫除了太后,是还有二位太妃同住,是自己问得唐突了,便又笑道:“怪道这般妥帖,果然服侍过太妃的人就是不一样。”
尤仪低声道:“小主早点歇息罢,奴婢们就退下了。”回头又对采夕道,“如今姑娘才进宫来,生地儿里守夜想来还不惯呢,不如今夜就让奴婢为小主守夜,姑娘就回屋里歇着吧。”
采夕先是想推却,后来见她说得有理,便笑道:“那真是太劳烦姑姑了。”
于是各自退下不提。尤仪在屋外头睡了,呼吸均匀平缓,竟似不可闻,长歌觉得安心许多,便也不再胡思乱想,迷糊着歇下不提。
次日晨起,梳妆上主要由采夕和粟粟服侍,粟粟只有十七八岁,正是美好的年纪,虽然是寻常宫女装束,但在鬓边斜斜簪了一小朵杏花,正是人比花娇。
粟粟捡了一只翡翠錾金簪子对着长歌的头发比对,那翡翠水头极好,望之如一汪碧水似的,直能照出人影来了。且翡翠天然形成凤凰形状,让长歌心头突地一跳,问道:“这簪子可是皇上赐的?”
采夕粟粟都不知晓,尤仪上前答道:“回小主,这是芙月殿建成后皇上赏的,当时宫里并无主位娘娘,只好由奴婢收着,如今这芙月殿是皇上亲口赐予小主居住,别的东西自然都是赐给小主的。”
手指轻轻抚过那触手生凉的翡翠,凌然落在一方玳瑁錾玉横梳上,浅浅道:“芙月殿修成有多久了?”尤仪道:“去年五月间建成,十月有余了。”
长歌心头一紧,十月有余了,十月前,她还是无忧无愁,居于阁中,初怀身孕,如今,如今……心头蕴然盖上一层冰凉的阴翳。
她的手握住了梳柄,玉质梳齿在白皙的掌心刺出粉红的印迹,触目惊心。
长发披散在两肩,镜中人容色气度与数年前并无半分区别,尤仪亲自服侍,巧手灵活地盘出燕尾,又取来假发做两把头盘髻,斜簪上数朵各色海棠,更显得长歌娇容如花,且装扮清雅宜人,既不失了礼节,也毫不出挑刺目。
粟粟在一旁侍奉,小声嘀咕道:“这样妆扮是否太素净了些,合该打扮得惊为天人,让人瞧瞧咱们小主的花容月貌……”
尤仪听了,只是淡然而笑,并不言语,一双收不越发一丝不苟。长歌在心头赞许其果然是个妥帖之人。
妆毕,长歌满意地看着镜中丽影,笑道:“这样的装扮庄重素雅,很好,尤仪果然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尤仪退后一步,行礼恭谨道:“小主这样抬举,折煞奴才了。”长歌有意抬举她,只扶了她手,诚心道:“我虽然枉为小主,却是个年轻不经事的,刚入宫来,是个什么光景一概不知,你是侍奉过太后太妃的老人儿,光是尊着年龄,我也该喊你一声姊姊,不过碍着宫里规矩不得行,但我心里是如此想,只盼着你我二人齐心齐力,力保宫里岁月无虞。”
尤仪动容,抬头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感动道:“小主如何说这样的话,尤仪必当尽心尽力,小主快莫抬举奴才了。”
长歌使了个眼色,采夕偕一众人退去。长歌拉着尤仪的手,站在衣架之前,手指缓缓拉拨着一件素锦旗装的进襟,只觉得指尖婉然生凉。
她道:“尤仪你说,今日穿什么好。”
鹅黄织锦秀丽和婉却大气不足,浅绛色攒金锦富丽大气却过于庄严,桃粉色艳丽有余清雅不足,柳绿色清雅是清雅却不够娇艳……
尤仪略一思忖,取了一件浅银红云纹蜀锦宫装,上面是杏花天影图样,既应了春景,不出众也不会失礼,同长歌想得一样,且恰到好处地与发髻呼应,再只选了一件南国珊瑚手钏,锦上添花而已。
长歌激赏尤仪的品位和心思,更待她与旁人不同,只觉此人心思细密,又颇有计较。
一行人迤逦到了长春宫,从正门进入,有内监过来指引,踏着一寸高的花盆底,长歌还有些不惯,又要保持着形容的妥帖,只好慢些走着。
领着她的小内监名姓郭,粟粟说他是长春宫首领太监刘龄的远方亲戚,面前的红人儿,最是个“刁嘴猴儿心”的人,常到他们下房来讨吃讨便宜。
小郭子点头哈腰地在前头道:“小主当心台阶”,“小主当心门槛。”“小主……”长歌看他那滑稽样儿,只微微心里发笑。
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面容、居所、礼数,最让人无法捉摸无力掌控的,更是恩宠。
长歌穿过西耳廊,一路拾阶而上,终于小郭为她伸手打开帘子,初春里,宫殿里就处处挂上了薄帛作的帘子,只为了防风防虫,一切无不细致妥帖,唯恐这宫闱里的天家女子过得不舒心。
长歌恍若嗅见一股浓浓的苏合香,她定定神,微微一扶裙摆,抬步踏进主殿,豁然开阔的另一个世界,展现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