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青碧色的夹衣均匀整齐地铺叠好了放在炕上,软底的三寸绣鞋踏在地上细绵无声,纤瘦的胳膊上套着一副翠玉镯子,容色大抵也是好的,映在莲花铜镜上是遥遥的花色乱迷人眼。
屋里黑,“嗳,阿碧……”却没有回音,她想起来了,阿碧被遣出去给皇贵太妃送些桂花甜酪,酪是采夕自己做的,忘了是哪一日皇贵太妃夸赞了一句,小主回来便吩咐着备好了孝顺太妃,她也乐意,这倒是个很讨好的活。
阿碧没回来,采夕就懒怠点灯,身上近几日总觉得懒懒的不好,大抵是春末的关系,一层盛过一层的灼热夏风指日可待,想着越发不想动。采夕抹黑在右三叠的柜子下侧取了一个小小的缨络,紧紧握在手心里,握了半晌,才又悄无声息塞进去,塞到最里头,搁在一个暗紫色的包袱里。
约莫到了时辰,她出了下房往上房里去,小主也该歇了,现在该她当值。刚穿过回廊,瞥见一个穿着缎袍的男子从院子里一晃而过,似乎不是寻常的内监衣着,她不及细看,便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她惊惶之下差点失了规矩——叫出声来,只是嗓子里死死堵着不敢扬声。她闻见一阵香味,便安下心来,拍了一下那双手,“阿碧你怎么才回来呀?”阿碧收了手,笑道:“今儿个不用咱们当差,御前的人都在。”
阿碧穿一件青绿色的半旧夹衣,襟子上有一处没有系实,采夕靠近来给她系好,只见她一双眼里满含笑意,自己不由红了脸,心头咯噔一声。
又走了两步,方才看见,大致是御用的幡子,在暗夜的灯光下,还是依然的明黄,只是暗淡了许多。她喃喃道:“这样快么?”阿碧拉着她袖子道:“姐姐真要去看热闹么?”她不知怎么办,进退不是,倒踌躇了一会。
小邓子见了她俩,跑来拜身作揖道:“给姑娘们道喜,这可是天大的喜。”采夕冷眼看着他,小邓子素来嘴甜,办事儿也利索,得小主喜欢,就提拔他做了宫里的掌事太监,最近正是春风得意,小主得幸,他脸上更有了光,暗夜里也能想出他那副得意的模样。
采夕冷笑一声道:“我们哪里来的喜,小主得宠与否,下人合该着是下人。”这话大约各人都听着刺耳,阿碧的脸色也变了。采夕素来谨慎,此时按捺不住心头不满说了这话,自己也觉得不妙,方笑道:“下人只把分内的活计做好便罢了,主子的事自然不用咱们操心。”
几人脸上都松了一松,采夕只觉得心头烦得紧,往里头一指道:“都齐全了,既用不着我们,我们也只管下去吃些东西歇下了。”
小邓子道:“膳房那里备好了锅子,一同吃些再去。”几人方一同往膳房里吃些东西。
正吃时,方听外头忽然闹嚷起来,小邓子变了脸色,只道:“姑娘你俩吃着,我出去瞧瞧。”采夕着急,便留阿碧在这里,自己往门里侧守着听。
只听小邓子压低声音道:“你们吵闹些什么?皇上和小主都在里头歇着,仔细你们的脑袋。”
一个内监道:“邓老哥儿,我们也不想吵嚷,这不是桂华殿出了急事。”小邓子打断道:“少罗嗦,出了何事,还不道来听听。”
那人道:“桂华殿西偏房走水了……已经控住了,只是冯小主给吓魔怔了,娴妃娘娘排奴才来禀皇上……”
二人在低声说着,采夕听了,便从膳房往外头出去,一路径直走到上房。郑玉来守在外头,见了她道:“采夕姑娘有何事,歇了。”这是暗号,她晓得,郑往外头走了几步,她迎过去,道:“郑公公,桂华殿走水了,冯小主吓着了,劳您通报声。”郑玉来道:“知道了,姑娘留步,待我进去通报。”
于是只听见里头低低的男女私语声,半晌皇帝披着龙纹撒花薄对襟简衣大踏步走出来,一双剑目喜怒难辨,薄薄的嘴唇正紧闭着,看了一眼郑玉来,只道一声:“走。”
一众人忙不迭跟上,采夕正自怔忡,只听里头屋子里低低一声唤,她忙进去,只见长歌披散着满头乌丝,脸色还带着倦怠,只道:“哦,怎么是你?尤仪哪里去了?采夕你着人去打听一下桂华殿的事,怎么好端端走水的?”
采夕忙退出来,迎面撞上尤仪,尤仪惊讶不已,只瞪大了眼睛看她,她脸上一红,忙请了个安就急着出去。
她一路走,出了芙月殿,顺着东甬路走,因为一直带着手牌,所以守宫门的侍卫都一路放行,她紧着走,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转了许多个弯,在靠近永巷边上走进了一间门面朝东背阳的屋子,亲切道一声:“福叔。”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太监从里屋子里回道:“是哪宫里的姑娘?宫门都下钥了,怎么还出来?”她抹黑往里头走,道:“福叔,是我,芙月殿的采夕。”她说着,仿佛觉得这样的场景姐姐玉檀也历经过似的,一瞬间有深重的时空隔离之感。
福志旧年患了痰症,此时不妨有人夜半来访,一激动,嗽了几声,悉悉索索摸过枕边一个痰罐,吐了口痰,方缓过来。仔细抬起头接着月光瞧了瞧她的脸,笑道:“原是采夕姑娘。”
她低着头,坐在月色照亮处,仿若隔着数年的时光似的,福志惊异道:“这样瞧你,仿佛熟悉得紧,见过许多次似的,可是……不可能啊。”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福志叹了数声,又嗽了半天,采夕靠近去拍他的背,放低声音:“福叔曾经是跟我姐姐一同做事的,我与姐姐自是相貌上有几分相似。”福大叔惊讶道:“……可她犯了大错,按理直亲三代内是再不可入宫了,你怎么……”
采夕见他如此说,忙道:“什么错呢?我姐姐叫做芸香,从来未曾犯过大错,到了年纪就被放出去了呀。”福志想了想道:“哦,原来是芸香姑娘……可你形容却像极了玉檀,当年啊,若曦和玉檀都是花一样的美人儿啊,芸香虽不如她二人,到底也算是美的了,可采夕你真是像极了玉檀,你家小主正是新入宫不久的宓贵人么?”
采夕回道:“不错。”福志似乎又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道:“宓贵人国色,相貌总有五六分像极了若曦,可是又胜过若曦许多……当时瞧见只觉得时间太匆忙了,逼得人越来越老。”采夕听了,心下难受得紧,忙道:“福叔你别多想,到底您也只不过四十几岁,日子还长。”福志叹道:“能留我活到今时,已经是老天眷顾。”
采夕听他这话里有异,只不好多问,便只好与他问些芸香玉檀几人当日之事。福志仿佛陷入了旧日的辉煌和荣耀当中,说得喜不自胜。“……当年啊,雪下得大着呢,满地盖满了,厚厚堆着,我们几个老成的太监,都跟小太监学会了,滚雪窝儿,难得的轻松和乐……我和喜子两个人给圣祖爷最年少的妃子送赏赐去,那位当时正得宠……路上,遇见了若曦玉檀和芸香,那时若曦给罚到浣衣局有好多年了,好多年不见了,所以我和喜子都顾不得去跑差,只傻呆呆站着看,喜子更激动地叫了声‘姑娘’,真的是气定神闲如清风玉露一般的人儿,穿得简朴粗陋,可难掩绝色容貌,弯弯的眉儿,圆白白的脸蛋,一头头发茂密黑亮的,那****仔细瞧她,她也带着礼貌和善的神色看我们,玉檀较她矮一些,两人都是瘦弱弱的……”采夕听见了玉檀的名字,心头一热,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福志瞧了,只道:“姑娘别伤心,我是人渐渐老了爱絮叨……刚忘了问,姑娘来看我定是有啥事吧。”采夕定了神,道:“我前日听几个顽猴儿说福叔曾经服侍过先皇,定然有可靠的人儿,能张罗着打听到桂华宫、崇禧殿……东里那几个宫里的情况。我们小主年轻得宠,还是不得不揣着小心,福叔一定费心些,我们小主虽然现在位份不高,不过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
福志只觉得手里一硬,借着月色一瞧,可不是一包官银。忙推了笑道:“我福志在宫里这些年,不靠这些杂物活着,我不过是看重咱们这缘分,芸香当年也算是和我交好的,自然我要好生照看她的妹子,可你怎么叫采夕?”
采夕忙道:“原来家里不叫这名的,进了宫说是冲撞咱们贵嫔娘娘和韵主子的名讳,现改的。”好在福志并未多问,采夕只暗暗捏一把汗,心头抱愧不安。
福志口渴,采夕给他倒了水,只见茶杯子里一层厚厚的垢,可见福志过得并不甚得意,可他消息广,采夕是晓得的,这也跟他个性相符。
福志喝了水才道:“你说这娴妃,当年还有个典故,都不让咱们现人说了,不过说了也无妨,娴妃是咱们乌拉那拉氏的血脉,咱们原来有一位圣母皇太后,后来得病薨了,当年还是皇后的时候,想把咱们娴妃许给当时的三阿哥,可是三阿哥没瞧上,这才给了四阿哥,还是咱们太后娘娘眼见广远。”
采夕默默听着,只觉得夜越发漫长。几声渺远的钟声,打破了她沉沉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