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很冷,长歌在步辇上坐,只散散披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风,从太**里出来,一路西走,路过翻月湖,她见半湖的莲花开了,心头忽的一颤。
她俯身:“采夕,我想下去走走。”一旁服侍着的采夕也正自望莲花望得出了神,听了恍然回神,忙对几个抬辇的太监道:“停,咱们娘娘要下来。”
尤仪见她身子纤纤弱弱,如弱柳扶风般沿着湖边慢走,衣饰固然华丽非凡,却依旧难掩背影萧索。她便得空悄悄拉一把采夕的袖子道:“姑娘是跟娘娘进宫来的,可知娘娘这般失神落魄的模样确是为哪般?”
采夕只看了一眼那湖上盛开至极盛的白莲道:“小姐……娘娘年少时顶喜欢莲花,觉其“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如今怕是见着莲花便有些想家了。”尤仪听了,虽觉得不像是思家之情,却也说不出别的。
走了不过数步,只闻丝竹声入耳,见是娴妃、冯常在等人在赏茗听箫,寻些乐事,冯常在转首见了站立石栏旁的长歌,只扬声道:“哟,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新晋的贵嫔娘娘啊,咱娘娘这金尊玉贵的身子怎么还在那风口上站着,珠儿发什么愣,快请上来啊。”娴妃不动神色,只缓缓喝了口茶。
长歌正千头万绪,不妨听见有人唤她“娘娘”,定神看去却是一个陌生的小丫鬟,小丫鬟见她回神,忙行礼道:“贵嫔娘娘,奴婢是桂华殿的珠儿,主子派奴婢来请娘娘进亭一聚。”
长歌听了,方往亭子里看了,方点了头。采夕在旁看了,低声对尤仪咕哝道:“咱娘娘圣眷正浓,不知道桂华殿这两个主儿打的什么算盘呢。”尤仪不露声色,微一点头,便和采夕一同跟着长歌往亭子里去。
长歌看那桌西素色罗碟里安栖着几只糟腌鹌鹑,展翅如同于飞的凤,和娴妃娘娘衣着上的神明鸟,繁绕的花色让她微微晕眩,心头由于了然反而沉静下来。
她行礼如仪:“给娴妃娘娘请安。”娴妃只笑了一笑道:“贵嫔妹妹何须多礼,快落座吧。”
此时亭外风声飒飒,亭内,乐女正按弦慢歌一曲《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
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歌声依依,听来甚觉悲惋。心期便隔天涯,心期……正自暗悲,却闻一阵熟悉箫声,迢迢入耳,伴着歌女的琴弦,箫声呜咽,琴声孤索,直入人耳似的,让她心头像是空凉凉无所依。
她想起了那个言姓的女子,那首子夜歌,也是这般悲凉。
她来不及细看,一袭明黄色身影已经进来,她心里一动,忙随众人起身行礼。
皇帝和燕贵嫔信步踏进了亭子,长歌从未听闻皇帝会吹箫,刚闻只觉如同天籁,嘴角牵起,柔婉一笑。
娴妃柔婉道:“皇上虽多年不再吹箫,可箫声依旧。”燕贵嫔笑道:“原来娴妃娘娘早先听过了?娘娘的耳朵真心好福气。”冯常在道:“听闻当年皇上是只为贵妃娘娘演奏,皇上吹箫,娘娘起舞,不知这景致该是有多美。”
长歌瞥见娴妃的神色,她知道娴妃与贵妃素来不和,只看她如何反应,可娴妃面上一丝不悦也无,只含着浅淡温顺的笑意。
长歌心头唏嘘,这个娴妃心思究竟深到何处,还是她真的是与世无争的性子?
皇帝转首见了长歌,面上露了几分温柔道:“思绮未曾听过朕吹奏,朕今日远观见你们都在这里,便起了兴致吹奏一曲助兴,正好这清平乐的调子最适宜吹箫。”
说罢抚弄手里的紫色玉箫,道:“多年不吹,只白白带了它这些年。”面上有一瞬失神。
他抬头,向她伸出手来,她见这么多人,脸腾得红了起来,还是扭捏着把手放到他手心,他顺势一收,道:“思绮你的手好凉,是否是吹了风的缘故?”长歌只红了脸低着头,却未看到身旁的燕筠神色一暗,冯常在更是咬紧了嘴唇,只有娴妃还是那副神色。
等到散了去,已是日暮时分,采夕尤仪随着长歌的仪架慢慢走着,一面嘀咕着说话。
“我看那冯常在对咱们娘娘得宠心怀不忿,怕以后使个绊子出来。”
“我却觉得她那样通透的性子,很难办成大事,只是这娴妃,到如今也不知是敌是友。”
“今日我看燕贵嫔气色也不好,照理说咱们娘娘受封这是天大喜事,她还倒躲着不肯见,巴巴找人送了对翡翠簪子过来,什么稀罕东西呢。这多年的至交好友,还不如新相识的沈常在,人家还亲自登门来。”
……
长歌只觉得头微微胀痛起来,喝一声:“采夕你如今背后嚼舌根越发勤快了,谨慎妥帖可是你素日的长处,怎的全抛下不顾!”采夕听了方才止了,只低头不语。
回了大殿,阿碧端进来刚煲好的羹汤,笑道:“娘娘怎么这会子才回呢?这羹都回锅温了几回了。”
长歌只见是蹄花熬的滋补汤,雪白的蹄花看着微微生腻,摆手道:“看着就腻烦,大热天的我一口也吃不下了,阿碧你拿下去赏给小尹子那伙人吃了吧。”
阿碧刚要说,尤仪忙暗里掐她一把,使了个眼色。阿碧方才小手端着汤碗又一步步退下去了,面色里都是担忧之色。
尤仪见长歌面带倦色,忙上来给她按摩,长歌半晌才道:“今儿我思来想去,这样怎么可以呢?皇上待我太好,**人面上怕着敬着我,背地里恨我不知怎样呢,如今燕筠姐姐都要与我生分了,在宫里这漫漫长日里,我还能依靠谁呢?君恩如冰山,早晚要靠不住的。如今我只能靠我肚里的这个孩儿了。”
长歌把手抚摸在小腹上,记得那一年,她初初怀上忆君,初为人母的喜悦迅速攫取了她的全部灵魂,夜里点烛,她轻声唱歌,只觉得忆君在腹内微微地动,她低着头呢喃:“孩儿,额娘在这儿呢。”
她的忆君,现在叫阿苒了,阿苒可还好?
泪水沉沉盈在眸子里,只是不往下落,她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尤仪心疼道:“娘娘别太多愁思才好。”
她垂头,半晌才道:“今儿皇上在哪儿歇了?”尤仪道:“听小尹子回说,是在娴妃娘娘那儿。”
正自说呢,听外头有声响,尤仪紧作几步走上去把门上内闩放了,道:“吵嚷什么?”原来是小尹子,他回道:“敬事房吩咐,皇上今儿个在咱们宫里就寝。”尤仪惊讶道:“可是原不是说在娴妃娘娘那儿……?可没这样的规矩啊。”小尹子嘻嘻笑道:“尤仪姑姑也忒小心,咱们皇上心里看重咱们娘娘,这阖宫上下就没有不知晓的。”
旁边敬事房的一个小内监一直低着头并不答话,尤仪问道:“这位小哥,究竟是为何呢?”那个小内监叫全喜不过就十二三岁,抬起头来,怯懦懦回道:“回姑姑,皇上原来只是去瞧娴妃,以往这个时辰去了哪宫必然是会夜留,可今儿个吴总管那儿刚派人传的话说皇上今儿个来芙月殿就寝,奴才们这才紧着来通报一声。”
尤仪见他虽年轻,但面色苍白羸弱的模样,问道:“诶,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隐隐看着印堂有青黑的颜色。”长歌在里屋听了,道:“尤仪,恐怕他是长日食不果腹的缘故,唉都是爹生娘要也是可怜,尤仪赏他些金瓜子让他留用或者捎给家里人吧,再拿些滋补的药丸给他,日服一丸即可。”
全喜原是住在东城,家境原还好,也念了几年书,天资极高,可突发横祸,父亲病重,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数变卖花光,还是未能救治其夫,家中长子,为了额娘和弟妹,只好净身入宫为奴,在宫里,谁会把太监当人看,除了那吴总管是个有地位的,其余太监哪个不是被白眼瞅惯了的,全喜初初听见这位姑姑关切已经颇为感念,却不料娘娘关切更甚,只觉如在梦里。
那柔婉的声音,让他心头暖意倍生,他含泪跪下道:“奴才全喜,叩谢娘娘恩德。”在心里道,奴才做牛做马也要出人头地,护娘娘周全。
一时人都离去,长歌只换了寝衣,坐在床侧,手掌抚摸着小腹,心事千千结。
淡琥珀色的珠子,在月光下映出一室清明莹亮的光点。
皇帝站在门旁,屏退了一众人,只看她穿着淡青色的寝衣,纤纤然地坐着,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小腹,那是他二人的孩子,皇帝的心里恍然触动,如同春风轻抚而过。
这样的时候,他才觉得安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她身边,跟别人全都不同。
他想起五六岁时的自己,从皇祖父那里得了赏赐回来,他总爱跑到额娘房间里去,他亲生的额娘,不是如今那个居于慈宁宫千尊万贵的母后皇太后。
他亲生的额娘,穿着鸭青色的袄子,月白色的坎肩,莹然一张粉白的面孔,美好而朦胧的,她的脸,他已经记不清了,只是第一回看到容昔,就无端端觉得二人像极了。
额娘总会伸出手来,温柔道:“儿子,过来呀。”
他的心里渴望那样的温暖,渴望了太久,额娘死后,他独守灵柩七天未进粒米,小小的年纪哪受得住,最终昏睡过去。他连梦里都是跟皇阿玛和额娘一起赛马、泛舟的情景,可是在现实里那从未发生过。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长歌听见回过头来,对着他笑道:“皇上来了,怎么不过来呢?”她不起身,不行礼,待他就如一个寻常的夫君,她浅浅一笑道:“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动呢。”
又忽而顽皮道:“你猜皇阿玛是喜欢小阿哥还是小格格?他喜欢哪个,咱偏偏就不是。”
长歌还未说完,只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的鼻息清浅喷在耳侧,她素来怕痒,可这时宁愿这样久久抱着,她知道他的孤独。
“月失楼台,雾迷津渡,思绮,朕好怕,怕再也找不着你。”
“我在这儿呢。”她在心里讲,可是她只是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左手的指节处也有着骑射留下的痕迹,她想起了子浚。
奇怪呢,她竟然没有觉得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