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期间,处处凋敝,连殿前的花树都凋零已毕。
不几日,新帝就要登基,只说因是年前,大选之日推后,来年三月初三,行更朝春选。
容昔对此毫不上心,早在十二岁那年她已发誓,一生不入宫闱,那里只会锁住女子所有的柔情和希冀,把其变成一只好看却无用的宛纹璃瓶,静静摆着供人玩看。
犹记誓言,如雷鸣耳。
“我,余容昔,此生不入宫闱,但留一己自由身,如若食言,愿损阳寿十年。”
想到此处,已是泪痕满面。可她并不后悔,如果为了成全自己与他的依恋和期盼,就要一生与人争夺,与人算计,随时担忧着红颜老去、宠爱不复,熬过一个个痛楚刻骨的漫漫长夜,那她宁愿青灯古佛、孤苦此生。
当时余太尉见女儿并无参选之意,也只得随她,容昔平日里性子倔强,况母亲也不喜欢容昔进宫为妃,只淡淡道:“罢了,随我们容儿。”
自此后容昔只埋首于调香烹茶,抚琴作画,种种不一,父母看着也颇觉欣慰。
她如今心里懂得,这般忙碌,只是不想闲下来,闲下来,便要想起那一****长身玉立,立于廊上,四目相对,柔情婉转。
这日,天阴欲雪,容昔独坐屋里,抱着手炉,悉心调制婉容香,此香调制方法是失传的古方,再难寻得,只是翻着古籍,在字里行间里寻得蛛丝马迹。长日寥寥,打发时间罢了。
采夕慌慌张张进来,打起了门口的厚帘子,只觉一阵冷风袭骨。她急急往炭盆这儿簇拢,呵手跺脚道:“这欲雪时分最是冷透,可冻死我了!”容昔听完忙俯身过去握了她手,帮她呵着。“小姐,我听说,今日老爷那儿来客了,说是什么步军……巡捕……什么统领家的公子,名字绕口得很,我也记不得。”她一怔,方淡淡道:“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对对对,就这个名。”她“哦”了一声,采夕在盘里随便捡了个花生粘吃了,只闻见空气里香气甜腻。
她暖和过来,脸色上渐渐泛红,福了福,笑道:“小姐还只顾吃,这可是大喜呢!”容昔受惊,手炉没拢住,直落到地上,心下轰然一声,只失神道:“不会的。”采夕弯着腰烤火,并不瞧她脸色,含着笑回道:“怎知不会?我怎会骗小姐呢。”容昔突然起身,把采夕吓了一跳,容昔顾不得许多,只扯着她手道:“他们在哪儿?”想想终究不妥,便改口,“母亲在哪儿?”
出了门,只往陇翠阁去,母亲在那儿念佛,一路上风刀霜剑,容昔顾不得风寒如斯,紧紧捂着披风,只一味地紧赶,心里只剩两个字“不能”,不能,决不能。
进了陇翠阁,只觉得冻得麻木的手和脸都被暖气蒸得红热,脚下飘然欲跌,母亲身边的灵犀丫头走来,叫道:“咦,二小姐怎么来了?”帮我取下防着下雪的斗笠,取了披风去挂好。又有丫鬟听见我来,因外头天冷,早取了滚茶来,容昔心里如同沸油里煎滚,顾不得别的,径直往内室里去。
内室里四壁雪白,空洞洞的,母亲正在念佛,这样冒然冲撞于礼不合,她这时已管不了这许多,急唤出声:“母亲——”
母亲只是淡淡的声色道:“你已知道了?”容昔呆呆立着,闻得母亲口气淡然定是已知晓此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泫然欲泣,她心里明白,此事恐怕不可拂却,这样想着,背心里透出汗来,心灰过半。
母亲起身,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目光里似乎不可捉摸,怜爱道:“容儿……我们不会选错。”
容昔听了这话,定住心神牙关一咬,肃然道:“素馨,你先下去。”素馨不料此变,也不好说什么,只目光忡忡、踌躇了两下,便退下去了。
容昔略一踌躇,边从袖里取出那****赠与的九龙纹佩,置于母亲眼前扬声道:“母亲请听我言……”
前因后果皆布于面前,母亲只骇得说不出话。
半晌才道:“这是四阿……皇上给你的?”她点头,泪水汩汩流下。
“你中意的竟是……傻女儿,你怎么这样糊涂?”母亲已经撑不住,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可那日,你却说绝不进宫……”
“我不愿进宫,也不嫁他人。至少不能嫁我不认识不喜欢的人。“
“可……可……前几日皇上留了你父亲下来,点名要纳你入宫,因数月前你父亲寿宴之后,齐公子来提过此事,欲待你满十六岁迎娶你过门,你父亲当时不愿,却也碍着他父亲的情面没彻底回绝。又听闻你不愿入宫,便和皇上说你以许过人家,拂了皇上好大的面子,皇上顾念老臣,未及发作,可也是神色立变,也不知会如何……你这孩子……你……”容昔听得痴了,心里竟生出喜悦,他没忘了我,他从没忘了我,他或许也和我一样地为相思折磨,他……
可现在,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她只能嫁,不嫁就是欺君罔上,灭门之灾。
呆了一阵子,檀香的香气沉沉,染透了额间蜿蜒而生的花钿。
半晌,容昔方慢慢起了身,踉跄着离去,但听得母亲的哀痛之声飘忽耳边:“容儿,容儿,你……”
一幕幕,都在思绪里百遍千遍了。
记忆的回音在渺远的时光里绵延,“思绮,你眉色这样淡。”她羞得脸色要滴出血来了。他笑道:“你且等我日日给你画眉。”她回眸一笑,他只悄悄凝望,两心相知相许。
只有他唤她“思绮”。
沉香滟滟,翠竹依依,那样的日子,尽此一生该多好。
容昔慢慢走着,脚步似乎有千斤重,稍一怯力就似乎步履胶滞,不意却有人唤道:“二小姐……”她止了步子,回头看去,却是那一日立于弘历左侧的公子。容昔只得回道:“是。”他神色似乎含了一丝不自在,说道:“在下齐子浚,我们数月前见过,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齐襄尧,正是家父。”
容昔这才恍若从梦境里惊醒,却原来是他,我今后要日日依靠的人竟是他,原来那一日,一切就都错了。如果,她出去寻的那人是他不是弘历,如果立于廊间看她跳舞的是他不是弘历,如果许她今生不忘许她画眉之乐的是他不是弘历,如果那一日走进她心里的是他不是弘历,那,这一切就都对了,可是,终究错了。千言万语,一错而已。
她骤然觉得累了,昏昏然倒地。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纳兰容若《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