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病四日了,发热未退,余容昔只觉得四周皆冷得通透,抱了手炉,盖了四层锦被,也觉得寒冷。
清醒时,听采夕哭说我那日出了陇翠阁连披风也不顾披,这才寒气侵体,她只是微笑,笑得久了,便觉得,也许心里也是开心的。
这一日,终于落雪,雪珠子啪啦啪啦击打窗子屋顶,容昔很想看看那素白银色的茫茫大地。终是无力下地,也只得作罢。
采夕端着水盆进来,拿了巾子替她抹手,她问道:“那日……我是如何回来的?”采夕伸手替她把身后的枕头垫高,笑道:“小姐果真一点也不记得,是齐公子送小姐回来的,要不,您能飞回来不成,亏是遇见他,要不,晕倒了再受了地气的凉,可就了不得了。”她一边低头把被子抚平掖好,一边道,“齐公子对小姐颇为关念,半日立在那风口里,看见太医出去便询问究竟,知道小姐没事,才踌躇半晌走了。但我看他面色苍红,又在那冷天里立了许久,怕也是染了风寒了……”
容昔不言不语,却心下哀然。
“小姐,赶紧吃药,吃了药,渥一渥,早些睡,明日起来发了汗,就可大好了,也能赶着看雪景。”顿一顿,又道:“还有那梅花都渐次开了,真好看,小姐也能一起看了。”容昔勉强地扬起嘴角一笑,采夕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不由得微微心疼。
“采夕,你穿这青碧色真好看,哪天,我能看见绿色的梅花,也许就像你这样清而不妖,这样好看。”她瞅着采夕素白的小脸儿,气息弱而不匀,采夕忙端了杯茶递过去道:“小姐,喝口水,少说些话儿吧,仔细嗓子再疼。”
一夕无话。次日晨起,觉得轻快了许多,汗水发散,湿腻腻黏在后背,长发披散抿在耳后,迷迷糊糊听得庭前吵闹,丫鬟们仿佛在议论些什么。容昔起身慢慢穿了夹袄,到门前欲唤采夕进去。
听见采夕在外头喝道:“你们都吵些什么,小姐病着,你们倒关心些别的,回头把小姐惊着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采夕说完了方才进来,看到容昔正站在门后,唬了一跳,忙道:“小姐怎么起来了?是她们吵着您了?”容昔道:“不妨事,并没有吵到,我早就醒了。”
采夕取了外衣给她披上,凑近压低声音说道:“小姐……皇上来了。说是来咱们府里赏梅煮酒,御花园里惜梅园里连绿梅都有,却到外头来赏梅呢……”采夕利索地换了炭火,恍若失神地坐在竹凳上。
他来了,他来做什么。
容昔握紧了双手,泠然一笑,是时候该说开、放下了。
临帖临了几个字,愈发觉得心里难以平静,唤道:“采夕,为我洗浴,我想出去……”采夕急道:“小姐,不可!雪刚下,是极寒冷的时候……”她再怎样全力阻挠,最后还是依了,二人着了加厚的衣服踏雪寻香。
刚出了芙月殿,就看见不远处有两人独立苍茫雪地上,一人着玄色金龙斗篷,长身玉立,秀姿清逸,容昔看着,眼眶一热,不忍再望,转身便要回去,采夕并未瞧见他,只好随同容昔回去。
“思绮……”闻得他的声音,容昔脚步竟似生胶,一步也挪不得。踏雪声飒飒飘近,他身上的淡雅松竹香如今已是浓烈的龙涎香。
他身边的小侍监已经带采夕离去。容昔低着头,紧紧攥着他的纹佩,一句话说不出。
默默许久,还是他先道:“这样冷,你且病了,咱们进去说。”她不愿,亦不挪步。
他哑然一笑,道:“这天下,唯有你,不听我的话。”
心下轻轻颤抖,他已经是九五之尊,却在她面前用了“我”字。
她躬身道:“奴才不敢。”
他一怔,手直要抚上她的鬓发,她略一瑟缩,他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是真的?”语气里竟有着无比的心痛哀沉。
她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心下痛不可当,还是狠狠心回道:“是。”说罢不小心却吸进了一口冷气,呛得嗽起来。
他先是露出怒气,接着看她嗽得满面生红,青白的面色透出病后的潮红,心疼起来。上前双手扶住她肩膀,情急道:“几日不见竟清减了这许多,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这是……在折磨我吗?”
又一个“我”字,几乎要打破了她全部的倔强和坚持,若不是这次雪中相见,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这时才自知自己还是如此贪恋他的怀抱和气息。
她在他怀抱里瑟缩着,抬起脸看他,一剪秋眸盈盈带水,他心痛难忍,恨声道:“朕要你,思绮,朕要定了你,为了你与天下为敌,朕也不怕的,更何况子浚!”他顿了一顿,接着肯定道:“朕是天子,没有你,朕要这天下有何意思!”他言下之意是要她悔婚入宫了。这样坚毅的神情,容昔觉得害怕,他会怎样对齐子浚?
那日看他二人应算至交好友,若为了自己使他二人分裂,她岂不是成红颜祸水要留千古骂名了?她略一思忖,定声道:“皇上,若我不想入宫,谁也奈何不了我。”
他的手臂有一瞬间地收紧,却还是缓缓松开了。
她泪落如珠:“容昔心里可以有弘历,却不能有皇上,弘历待我专一情深,可皇上不能。因为您是君王,我可以只有你,可是,你不能只有我。我要的感情,是两两相望,你权倾天下,也给不了我。”他愣了半晌,终究明白,却哑声道:“那你心里……可有了子浚么?”
她泫然,用力咬一咬嘴唇,合上双目,轻轻摇头,他喜道:“那你不要嫁给他。”
容昔无力地蹲下,指甲要狠狠抠到肉里去,黯然道:“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既然容昔此生已心死,嫁给谁就都是一样。”
他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像是要给她温暖,又像是他也冷透了,要我给他温热的触感,只觉得他微微发抖,像是彻骨生凉。
雪色如歌,低吟浅唱,在这苍茫天地间,此时,唯你我二人。
他温热的呼吸飘散耳边:“这样一辈子,该多好。”我感动,向他微微靠拢,他轻轻地吻了我的头发,语气只淡淡如同叙述一个梦境:“第一次看你跳舞,你知道吗?你有多美,多俏丽活泼,那天,你戴着凤仙花,跳得那么炫目,就一天,那样短,又那样长。你的一颦一笑,就让我彻底陷进去了,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没办法看着你离开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泪落如雨。
半晌,他悄然道:“思绮,你可知道我额娘?”她低声道:“太后娘娘么?”他苦笑:“自然不是……是我亲生的额娘。”我默然良久,轻吟道:“‘淡云碧痕冷花屏,拂墙花影獭烟静。独怕倾城消颜色,舞寂袖寒空有情。’……她并不得宠么?”他倏地低头,看向我,目光中隐隐有些触动:“你竟然知道……那是我十一岁作的,她那样落寞的舞蹈,而上阳阁那边却是歌舞升平的寿宴,父皇连寿宴都可以把她丢在一边,她还在跳着他最喜欢的舞蹈,跳完了,却依然没有人来。父皇,好心狠,就连额娘病重请求最后见一面都不得。”他已有些哽咽,我的心微微地抽痛,当年的他,纵然有着尊贵的身份,却也在挣扎和心痛里度过每分每秒,这样的痛,我理解,却未曾体会过。我紧紧抱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俯身,看着她,看了许久,柔声道:“你不知道,你确有三分像额娘,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容貌,就已经大为纳罕。额娘曾是宫里最美的女子,也是皇阿玛最爱的女人,可是,那皇宫里,冰冷冰冷,除了宠,容不下任何的爱……他还是选择了天下,放弃了额娘,至死不再相见,可悲的是他后来拥有的所有女人,都有几分像额娘,我可怜他……所以我不想做另一个皇阿玛,更不想失去我心爱的人。”他拧转过她的身子,低头,冰凉的唇落在唇边,容昔瑟瑟发抖,先是一怔,本能地挣扎,他却越箍越紧,冰冷的一滴泪遗落在她的脸颊上,容昔闭上眼睛,放弃理智和感情的挣扎,用尽了病后的最后力气和最深刻的爱,温柔地回应他的吻,伸出双臂环抱着他,就让她最后疯狂一回,就这一回,她便就此认命。
这一吻不知多久,容昔松开手,贴在他胸口,倾听着他微微加快的心跳,伸手与他十指紧扣,明显感觉他身躯一抖,在彼此相贴柔腻的掌心,她将那枚玉佩送还给他。踮脚吻吻他的脸,清浅道:“今天我不是将要嫁人的余容昔,你也不是拥有三千**的圣上,就让我们享受最后一天,好不好?”他脸颊淌下的清泪,尝到嘴里是苦涩无比,不由得心痛如割。
他沉默半晌,凝望她片刻,忽而展颜,点点我的头,温柔道:“就依你罢。只是,思绮,我求你,求你留下这纹佩,它是我额娘去世前给我的,叮嘱我要留给我心爱的女子,我心爱的女子,这一生,除你,不会有别人了。”说罢握紧她的手,“朕既为帝王,必得藏心,恐怕不能心有钟爱。朕不甘心,还不若古人可以弱水三千但取一瓢。我只怕将空有这天下了!”容昔心痛如割,不由得缩一缩肩膀,他似乎感觉到了,双手颤抖着又更用力拥紧我。她抬眸凝望他的神色,目光里几多愁苦。
他将她裹紧在他的黑狐皮团绣织锦披风里,那里子明黄的温暖色泽让我熏熏然欲醉,况且这周遭雪色的缠绵里,独有他们二人而已。
他抱得太紧,以至于她都有些窒息了。那龙涎香的气味萦绕鼻端,久久不去,目光迷离起来,似乎又回到了那日,他低头,簪一朵玉簪花在她发鬟之间,那样的凝眸相望,柔情眷眷,此生,于她,也必不会有第二次了。
几何寒烟去,梅色繁繁欲乱,只剩这天地一色的雪,意外地让人沉醉。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无语问添衣,桐阴月已西。
西风鸣络纬,不许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泪欲流。
——纳兰容若《菩萨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