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的雪给黑沉沉的夜平添了几分白暝之色,打更的守夜人提着盏不甚亮堂的烛油灯,踩着脚底柔柔的茅草,在临安城内狭窄的矮墙之间逡巡。
“夜深人静——“
“小心火烛——”
低沉的吆喝伴着悠鸣的敲更声在巷道里拉长,扯出几户宅院内忽起的狗吠和仆从刻意压低的训斥。
城墙下值守的侍卫站着假寐,微不可闻的马蹄声远远传来,隐隐打破了这万籁俱寂的时分。侍卫执起明火照了一番,瞧见两匹马正在穿过风雪从黑夜里疾驰而来。先行的那匹已经进入眼帘,马上坐着一个灰衣长袍的年轻男子,夹着马肚踏得飞快,马蹄踩着已经凝结成冰渣的官道,发出吱呀吱呀的碰触之声。
“什么人?”侍卫大声朝前喊了一句,旋即吞没在风雪飘摇的苍穹之间。
灰衣男子闻言更是动作迅疾,马蹄愈发飞快并在城门几尺远处回身打住。他翻身下马姿势干净利落,只是言行举止之间全然不是燕地人该有的习惯。
“这位大哥。“
马被牵着缓缓接近城门,天寒如水,男子一张嘴便呵成白气腾起在面前,两人双双模糊了视线。
侍卫瞧不清他的模样,只能继续大声喝道“何人这么晚过城门?”
没想到这灰衣男子功夫极好,眨眼之间已经抛下缰绳挪身到他面前,款款有礼地矮身致意“这位大哥,在下与在下公子乃是外地而来的商人,因着家族有笔紧急的生意才如此着急赶着时间,没想到这几日雪下得大耽搁了行程以致我们这样晚的时辰还没有进城。如今这天气,半夜时分露宿荒郊野外只怕要受冻着凉,还望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过了城门罢。”
侍卫举着火打量他几番又向他身后瞧去,那个后行而来的马上坐着一位貂皮袍衣的年轻男子,虽看不清样子,风度却明郎得叫人即使距离远远也能感受,确是一副心徒不轨之人做不来的月白风清,侍卫犹豫之间不由多了几分信任。灰衣男子观察到他神色上的变化后,立刻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锭子来,十分亲热地放置在他手心。
“侍卫大哥,我瞧这天着实冷得紧。我们生意人玩不来那些虚礼讲究,这点心意让大哥换了班后打些酒暖暖身再歇息,也免得同我们一样受冻。”
夜幕里有什么东西轻微打磨着发出声响,城门不留人意的开了一个小角。就像是戏台上总要先紧锣密鼓地敲敲打打一番才肯将故事搬上台面,一切在这里拉开了帷幕。
与此同时,镇国将军府邸内一处隐秘的厢房还点着幽光,屋内对坐的二人正在漫不经心地举着白子黑子对弈。棋盘上的定局已经昭然若揭,只是下棋的人似乎在思索别的什么事。
宋玦已经是九分把握,又是一颗拦堵围截后貌作随意的开口道“这局看来是我的了,既然夫子要以此相约那今夜是要应承我了?”
严仲神色不变,盯着棋盘不言不语。
宋玦看了看几乎见底的棋盒继续开口道“严夫子,我唤一声夫子,便是尊崇您从小对我的扶持教导之恩。这些年来我能有如此成就全然离不开你们一路对我的照拂,只是有些话我事到如今还是不得不讲。”
话说得拘谨客气却让听着的严仲冷哼一声。
宋玦被这声怔住,停了半响,顺应着没有说下去,四下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沉沉的黑夜有着无形消融一切的力量。
严仲放下一枚黑子,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长吁一声道“我对你的扶持不过是教了你为世用兵的道理,这是我身为人臣的本分。你若有心感激我就该顺着我的意思办事,何苦又拿出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夫子教我的,为人君者,光复梁地,我时时紧记在心一刻不敢忘记。我背负的责任我从来都很清楚,决然没有辜负众人所托的意思。只是陶乐那里——“宋玦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迟疑须臾声音已经不似先前那般底气十足”她是我预料之外的,夫子完全不必总在这里纠结费心。我已经让她受害了一回,实在不想再把她牵扯进如今的情势来。终归是我差她的良多——“
严仲毫不客气地打断“你差她的良多?你既惦记着亏欠于她,那我问你,从前的护国公陶素这些年是如何将你抚养长大的?他牺牲了多大的代价?那可是养你长大的再生之父,你却叫他亲生的女儿流落在外弄出这等李代桃僵的事来,九泉之下他都见不着自己的血脉认祖归宗这就不亏欠他了?便是六年前他死得不明不白你又何曾有心查出案底为他报仇。我扶持你,不是为了叫你对我感恩戴德,是不忍看着大梁的江山被人掳去占夺。就是这长安百年冠着他姓让我看着也是无比心痛。至于陶乐那丫头,你既喜欢我无权干扰,但是我们谋划策略了多年,怎能容她一个小丫头坏了事。从你带她回府来我与你争执几回了,既然终究躲不过,那我就要让她成为可以为我们所用的人。她的母亲可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石机夫人,论起运筹帷幄的本事绝不会在我之下。我不过略一引导,就瞧出她确实有慧根,更重要的是她一心一意要为你分担。两全其美的事,你有何异议要急于辩驳的?大事未成儿女情长不是不可,只是我看你是愈发没了分寸。”
金兽炉里瑞烟袅袅,沉水香气四溢,漫上窗台直奔廊下,却忽然在此刻失去了宁神定力的功效。
宋玦垂下左手来大力扣着右手腕,捏得骨节一段一段,青青白白。这场棋,是等不来结局了。
雪后初晴,陶乐困倦了多日所以这一觉直到红日高照时分才睡醒。洛梅听到叫唤推开槅门走入内室,凉气微微跟在她身后蹿进屋来,直叫人神清气爽得甚是舒畅。陶乐从来是个不挂隔夜忧的人,早早就将昨夜的愁虑抛掷脑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梨香小椅上由着洛梅梳头发。铜镜里映出的少女脸明眉轻,笑眼弯弯,忽然被妆台上多出来的一个眼生的玲珑八宝木盒吸引去目光。陶乐摸起来打开锁扣,只闻檀香扑鼻,一条做工精细的鞭子卧在盒内。
“这是将军昨夜让人送来的,说是惦记着小姐爱用鞭特地在西夷寻人做的。”洛梅不待她问便开口道“是叫游龙鞭,西夷有名的软器。二月的柳枝刚刚抽芽时最为劲道,就是寻了那样的枝条千根万根地扭起来。握手的地方是胡杨林的主干劈开最中的木块打磨而成。夏不汗湿,冬不打手,只有蛮荒那儿才长得出的好木料。难得还是轻轻巧巧,小姐带着不累赘防身也容易些。”
陶乐自打进了将军府便跟着一位曾经统帅羽林郎的校尉习了几年的武,别的不提使鞭的本事是很好的。本是女孩子家,做不来鲁莽大汉耍刀弄枪的姿态,校尉除了手头脚头的功夫便专心教她使鞭。几年下来成效非常卓越,如今的陶乐提着鞭子抽起来不仅动作形如流水般顺畅漂亮,下得力道也是分毫不差。将军府里的参天的古树无不伤痕累累就很能说明一切,至于长势尚小的那些,倒不是她舍不得染指,而是被她的鞭子略抽一抽它们就倒了。府里的下人办事麻利,隔些日子便换一换新树,所以伤痕常有却更常新。
她捏着游龙鞭满心欢喜,原先的犹豫忐忑此刻全飞去了九霄云外,到底哥哥还是惦记着她。这份喜悦越酝酿越澎湃,等到洛梅给她簪好发髻后,她已经迫不及待了,抱着木盒就飞快地奔去宋玦的屋子。
宋玦正在用着早膳,瞧见她风风火火地闯进自己内堂来便吩咐侍女去多添了双筷箸。陶乐举着木盒蹭到他身边坐下,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碟山楂糕没等筷子来伸手就欲去拿。宋玦皱了皱眉头,握住即将得逞的那只手,转而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送进她嘴里,顺而又抬手理了理她额前被风吹开的几丝碎发。
“喜欢这个?”
陶乐满嘴甜糕,如小鸡进食般连连点头。
侍女上前给她布好筷子,盛了一小碗米粥。
“既然喜欢,那以后就尽量乖一点,多听听夫子的话,书多读一读,背一背。《女义》《女章》要放在心上。你瞧你这样,哪里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要让人知道原来护国公的独女是这个脾气,便是日后要为你寻门好亲都很为难。”
陶乐咽了一口小米,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噎住了。原来哥哥想着要为她找门亲事,她有点不快,反嘴道“那嫁不出去便不嫁了,我本来也没想出去。”
宋玦凝视了她一会儿,心思翻涌,他倒真希望留下她一辈子,只是原本带她回来就是想给她安排妥当。陶乐察言观色了半天,看见他不说话只以为是生气了,牵牵扯扯又想起自己先前同他表露心迹的事,不由有些尴尬郁闷,所以垂下头来说的一番话便有了些怏怏的意思。
“之前……那件事是我错了,哥哥在外带兵在家还要操持一整个府已经很辛苦了,我绝对不会再有从前的那些想法,让大家为难让别人看笑话。但是我才回来三年便要嫁出去,认祖归宗的日子这样短,爹爹地下有灵知道也肯定不情愿。”
宋玦听到她说以后不会再有先前那样的想法,心里有些怅然,自己没办法给她的总不能叫她一辈子都得不到。转而又听她把从未谋面的护国公爹爹说得这样凄怨动容才觉得这丫头心思好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爹爹地下有知你嫁不到好人家才会更难过,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