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乐带着那女子进了后罩房,没想到她刚一迈入门槛就软趴趴地倒了下去,下人上来手忙脚乱了一阵把她扶上了塌。等到略略安排好,女子的面容已经惨白得毫无血色,看着十分憔悴。陶乐由着自己的手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打发几个下人去请王青衣来。
王青衣是跟随宋玦多年的随行军医,犹善长黄岐之术,对于解毒下毒一向非常有心得。陶乐刚来临安时水土不服了好一阵,成天上吐下泻便是经他之手治好的。那之后宋玦对他更为信任,在府邸几步脚程的地方给他安置了一户宅院,不随军时也好照顾照顾府里的人。所以这会打发去请的人没离开多久便带回了王青衣。
他是午睡刚至半路被急急唤起来的,现下一进屋瞧见叫他这般赶来的却是为了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姑娘不由几分气。
于是上前粗粗一看便道。
“叫我来我也不可治好,这姑娘眼皮都已经青过来,我是无能为力去救的。”
躺在榻上的女子虽则虚弱,到底也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气没松怠多少,仍是紧紧握住陶乐的手不放,现下听闻此言面容似是忍不住地抽痛起来。陶乐被她握着手,瞅了瞅她紧闭的双眼心底软了好几分,对着王青衣道。
“才不是你讲的那样,她不过同人打了一架被下药暗算罢了。“
孙度可是要抢她回去当小妾的,怎么会真把她弄瞎,就算是个美人瞎了也不见得还招人喜欢,他那样的人才不会做如此不划算的事。”夫子还说医者父母心呢,你跟了哥哥这么多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王青衣在床沿旁的矮榻下坐下,斜睨了她一眼。
“你倒知道我是随你兄长做事的。打哪弄来这不知根底的人就叫我来治,还编出什么出了了不得的大事的借口。打量我行军归来就不辛苦了?便是这样的情况,出门去医坊随便寻个大夫回来都可以,偏偏要劳动我跑一遭。”
陶乐想想确实是自己一着急乱了,面色不由红了些。但又想着他一向是个刀子嘴的软心豆腐,于是便只由着他训斥一通,自己讷讷着坐一旁不答话。王青衣这三年来是看着陶乐长大的,虽说自己脾气一向不太好对这个小姑娘却是当成亲切的小辈来看待,责备了两句后瞧她面色悔改。便既来之则安之地转而搭上榻上女子的脉息。
方才进屋时粗粗一瞧只看出来这姑娘元气重伤,以为她必然是不久前动了大力所以成这般模样的,没想到搭上脉息后才发现她身上气如游丝,隐隐约约得难以摸清,眉头不由蹙了蹙。
陶乐看得紧张,问道“要紧吗?眼睛有大碍吗?“
王青衣摇了摇头“眼睛上的伤是小事,闭着眼不见强光不用药过几个时辰也便好了,倒是这姑娘身上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他停顿了半响继续道“在下冒犯了。”然后伸手去扒开那女子的虎口,人中,外眼脸,依依瞧了瞧,凝神了半响,问道
“不知姑娘,可能讲话?”
陶乐听王青衣这样讲才想起,从看她在街头和孙度动手到带着她一路狂奔回来,直至现在她都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
果然榻上的人摇了摇头。
王青衣站起身,后头跟着的人上来在桌案上摆好书房取来的笔纸。
王青衣捏着笔,沾了点墨,又待下笔又待犹豫,“姑娘的七窍已经毒了五窍,毒入骨髓了。我虽能保住一命,却无法治这病根,想必这毒带在身上也有些时月。不过下毒之人本意应该也不是要夺人性命,因为这药并不急攻,效力却缓而重。一般人中了往往察觉不到,而久不医治后毒性随着中毒时日循序渐进,其人便会先是失语,然后失聪,失明,一直到失去意识,心肺耗尽变成与从前完全陌生的人。手段极其毒辣刁钻,我行医多年,唯一见过这药还是从前待在西夷行医的时候。不过就算病根除不了,我勉力一试也可以将毒性抑制在此刻不再恶化。“
榻上的人听到这里像是强忍着什么死命地紧紧咬住自己的嘴角,陶乐瞧着心怵,又怜她命苦又痛恨怎么样的人才会给人下如此残忍的药。
廊下有小厮来唤人。
陶乐一边安抚那女子一边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来嘱咐王青衣。
“你照顾她一下,我出去看看。”
唤人的小厮是前厅管事的赵四,捏着一份名帖递给陶乐。
“前面来了两个人投帖要见将军,管家出去还没有回来,跟着将军的人也不在。奴才拿给大姑娘瞧瞧,是要怎么打发?“
陶乐接过来瞧见这份名帖用的纸不像临安城的官僚世家寻常用的,问道“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小厮想了想,“是两个年轻公子,不过也不大好形容,像是大户人家来的穿着又不像,说是来投奔门下的又不是那惯做阿谀奉承的嘴脸。讲话口音最奇怪,听着像是奴才原先老家那儿的人,可是奴才老家离临安甚远,在燕晋相交的地方。不知道这样的年下,怎么会有人跑这么远来”
陶乐打开名帖,簪花小楷甚是漂亮地映入眼帘。
“平中婴桓。”
“平中,燕国有叫平中的郡邑吗?”
小厮摇了摇头。
陶乐琢磨了一番“晋国倒是有个叫平中的,还是都城呢,这么说这两人是晋国来的了。……莫非……可是婴桓这个名字,姓很奇怪诶。”
她一边想一边带着赵四去前厅,窗前立着的一个人影在她刚刚迈进屋时就迅速跳了出来,果然如她所料,是原先那个在街头斥驳的灰衣服。
跟着的赵四低声向她示意“怎么处理。”
陶乐看看坐在椅子上那个一派悠闲从容的男子,吩咐道“把他们请到会客堂去吧。”
会客堂是平日宋玦和严仲常待的地方,陶乐一向不问这些事此时难免有些拘谨,等到下人泡好了茶送上来,她努力学着严仲平日里的严肃威仪做出一副主人模样,抿了一口茶问道“公子可是名帖上叫做婴桓的?”
堂下的人声色不动“是。”
“婴桓公子是平中来的,那可是晋国人?”
“是。”
“你来我们府邸投贴,是要见我兄长?”
“是。”
陶乐装不出淡定的样子了,这样问一句答一句她可没话了,摞下杯子心中闷闷。这要不就直接打发出去了?只是晋国来的万一是有些要事,况且自己方才在街上打架可是叫他尽收眼底的……她愈发觉得自己心烦意乱。
婴桓看见上座的人这副样子,嘴角不由添上笑意几分,主动开口道“说起来在下与姑娘倒是颇有一番缘分,在街上遇到时可完全没想到姑娘就是镇国府里的大小姐。“
陶乐想起街头那些画面,沿着椅子扶台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拿食指地敲着,也是个说话爱拐弯抹角的,直接讲我不够大家闺秀风范便好了。
“你不知道我就是那个陶大姑娘,我可知道你们俩是晋国人。“
婴桓面色依旧从容“喔,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出现的那匹马,就是带我逃走的那匹,就是你故意放出来的吧。那马跑得那样快,也是你在它马屁股上打了一掌的缘故。我原先没注意,下马时发现那匹马虽然浑身棕色,却在背上有几块黑色的长条斑纹。原先我看《太元大典》里《束兽》一章时见过,那是晋国山阳特产的千里良驹。原先几年晋国也送过这样的数十匹来我们燕国,不过那马惯养得不服这里的水土,如今燕国境内存活下来的只剩下几匹,都养在宫廷内院供着秋狩。何况公子虽则为人寡合谨慎,身边带的这个随从倒有点不知分寸,先前在人群里便对我们燕国人光明正大的出言不逊。我听说北地就属晋人倨傲,这样看来,你们俩自然是晋国来的了。“
陶乐分析入理一番,说得十分得意,一只脚不由自主地顺应手上的节拍,一搭一搭地晃着去敲椅子的腿。她身量小,坐在会客堂的正椅上根本踮不到地。婴桓低头瞧见那双小巧玲珑的鹿皮靴在几乎及地的地方一荡一荡,内心也不由几分涟漪。
而那个言中不知分寸的坐不住了,正待起来辩解几句,婴桓在他胳膊上点了点回道“适才在街上是我们失礼,这位是韩琦。”
陶乐打量一眼,转而看着婴桓,真是越看越觉得风清月朗,皎皎发光啊。没想到晋国来的公子长得这般模样。
“那你们来求见我兄长做什么?“
“在下与姑娘兄长是故交。“
“你们是故交,我怎么不知道。我哥哥怎么会同一个晋国人是故交。“
“他有个这样的妹妹的事,我也是来了临安城才知道的。“
陶乐微微有些尴尬“兄长在外征战多年,认识许多人我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过这即将年下的,公子既然赶来想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至于我们先前在街上见面这样的小事……”她不知道怎么继续描述才能得到商量的结果,婴桓已经十分合她心意地回答道。
“在下自然是默默放在心里,不会对他人提及的。”
“啊呀,就知道你是个明理的。让我哥哥知道我在街头胡闹,他一定要我关门禁闭几天。”陶乐兴奋起来就爱得意忘形,从椅子上跳下来“这样的年关,要是让他关我我这年得过的多无聊。”
打堂前进来的宋玦正好听到最末一句,接着她话扬声问道
“谁要关你?“
陶乐见他进来转挪到婴桓座下后侧,打了个哈哈“没人要关我,哪里有人敢关我。“
宋玦瞄了她一眼,坐上主位。
陶乐瞧见这番形势,正打算离开,偏巧后罩房那里来了人传话。陶乐原本打算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那个姑娘在府里,没想到此刻来人传话传到了这里。她生怕被宋玦发现,立刻就要开溜,可惜宋玦眼尖,早已出口问“外面是谁?”
堂前传话的人听到里面唤走了进来,陶乐使劲对那人使着眼色,无奈那人没领会到其间意思,回话全部交代了出来。
“小姐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有些不好,奴才来请小姐回去瞧瞧。”
宋玦皱了皱眉头看向陶乐“你带回来一个姑娘?”
“是在东市街头捡回来的。”
“捡的?”
陶乐听见他语气上扬了几度似是有疑,连忙瞎编道“她一个人躺在街上,这样冷的天都没穿齐整衣服,我想着她是个姑娘怕她被人欺侮就把她带回来了。”
胡话扯完她才想起这屋里还坐着两个目睹全程的,不由几分心虚,而宋玦却是似笑非笑地回道“你从前就爱捡些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回来,如今善心愈发大了,开始收留姑娘回屋了。不过从前那些猫狗可通通被你养死了,现在捡个姑娘回来,过几日是要叫人说我们镇国府草菅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