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西沉,更漏转了几个辰分。后罩房的门发出细小的扑棱声,一个人影贴着门框飞快地蹿了出来。
惊魂甫定的洛梅悠悠转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是七八分白。可惜严冬不似春日,没些晨起的鸟叫可以添添生机。加上这一夜本是在昏厥中入眠,此刻的醒来让她更觉得自己浑身酸胀,脑袋晕乎,神思都不能清楚集中起来。
睁开眼,头顶是大朵大朵的彩绘富贵牡丹屋梁,视线边缘可及的是玲珑细致的透雕花罩窗棂,像是,像是小姐的屋子。
洛梅待撑着自己爬起来看看时,发现右手正被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束在怀中。侧头一瞧,少女枕着一弯青丝安详地伏在床沿睡着,露出的小半边红扑扑的脸颊,呼吸匀长。作为贴身侍奉几年的婢女,她的本能反应该是,怎么让小姐在这儿睡了,莫不要冻着。
可惜。
洛梅此刻没办法担心,一切的来龙去脉正在她脑海里翻腾。
“呀,醒了?”在床沿凑合了一晚上的陶乐猛然坐了起来,她本不是轻睡之人,不过这夜心有所记睡得格外不稳,所以此刻洛梅略略一动便叫她察觉到了。
洛梅瞅着面前人睡容困倦,连对着自己短短几字的问话都讲的口齿不清,内心有点动容。只是昨日实在怕得辛苦,嘴上仍不肯轻易放过她。
“小姐怎么让奴婢睡这儿的床,奴婢身贱,命都无需招人挂记,何苦这样来。”
“哪里不招人挂记了,我若是不挂记你,怎么会去求人去救你呢。”
洛梅眼圈红了红“奴婢何曾被挂记了,小姐自己救人斗得开心,我被那恶人拖走等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有等到。若是再晚来一步,也不知此刻……”她的眼睛水汪汪地包上一团泪,却不掉下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像这样躺着了。”
这下看得陶乐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无法自赎。
原是她爱凑热闹,她爱打架,她爱管闲事,可惜这报应来的苦果却叫洛梅一个人吃了。想一想被那样的人抓去关起来一个下午是件多可怕的事。
陶乐觉得自己确实很对不住洛梅,可是自己当时也是手忙脚乱才忘了,默默在心里划算了半天,怎么也没想出什么好的方法慰藉慰藉,只能干瞪着眼由着面前情绪激动的人继续抒发内心的恐惧怨慲。
“奴婢没什么亲人,从小便被卖进护国公府,护国公待下人亲厚,我们当下人的都感恩不已。后来他去了,将军念旧还留着我们老人,拖着又搬来这处,没几年小姐又回来了。被派来侍奉小姐的时候,奴婢没什么念想,只记挂着平平顺顺地待在小姐身边一世,可是小姐总爱闹,惹出些麻烦来上下都不省心。洛梅只是奴婢,没什么可怨的,只是万一昨日被掳去的是小姐,或是小姐没来得及逃出去便叫人伤了又怎么是好。”
“诶……”
屋内只是一声长叹。
沉默须臾。
“我就知道你要我应承这个。好了,我答应你以后出门绝对不做那样的事了。先前都是我最近侠义忠胆的话本子瞧多,时不时就想充个荆轲聂政什么的。那姑娘如今我救也救下了,何况我们现在都没有事,往后便不要再提。我保证就此一回,你别同哥哥讲好不好?”
洛梅揉了揉睡得酸疼的肩膀“大年下的都忙成什么样了,奴婢自然不会拿这事叫将军烦心,只要小姐以后好好的,奴婢就是再被关一回也没事。”
“我哪里敢让你再关一回,下次叫你关了你不得求得我以后连府门都不出了。”
洛梅抿嘴笑笑。
“小姐的主意好,真有下回,奴婢便那样做吧。”
转眼还有几日便是送屠苏的好日子,府里到处张灯结彩,上下一团喜气。婴桓和韩琦在府里长住了下来,打量这年似乎也是要在这里过,原先那些打扫的小丫头片子再也不抱怨了,反而欢喜得不得了。
这缘由呢。
宋玦虽则为人温和,但对待无关己要的旁人总是淡淡的模样,加上带兵多年身上沾染的泠然气息,总是要叫不亲近的人与他千里万里。而这位突来的婴桓公子不一样,他身上多的是柔和,是随时能让人亲近的平顺公子,便是见着毫不相识的小丫头,也能微微一笑颌个首。那春风十里的架势直叫将军府天天都是桃花十里的模样。何况北地的女子本就生性活泼大方,便是求爱都能主动张扬。陶乐日日听闻那些小丫鬟在廊下闲聊磕牙,言语之间都是恨不得将他扑倒的意思,不由多了几分担心。
对比起自己从前只是默默仰慕兄长的心情,她们着实太大胆了。
但是陶乐最近多了其他的忧愁,那个让她费力同人打上一架救回来的姑娘第二日早晨便不见了。下人来回时她正在用早膳,诧异得差点一口吞了一块羹,后来打发人去问王青衣可有什么消息也是未果。
她想不通了,这算怎么回事,救命恩人也不用道个谢就不告而别。
真是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
当女侠的快感平白被消去了一半。
说到女侠,最近她看闲书和胡思乱想的空挡多了许多,严仲和宋玦成日地出门,没人顾得及管她。连同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白日里也总是忽见忽不见。因着洛梅她近日逐渐收心,不是待在屋子里摸着闲书瞎折腾,就是游蹿在府邸的亭台水榭之间,瞧着下人们给高高的树干挂上灯笼和辟邪的彩带图腾。
今日在园子里负责挂高枝的是成二叔,听说是原先兵队退下来到府邸办事的,上了些年纪依旧身手矫健,忽上忽下踮着脚尖,轻功十分了得。陶乐瞧着这轻功便想起了那夜送洛梅回来的韩琦,原先诓了他去帮自己救洛梅,多日没见也没来得及去表示一下自己的谢意。正思索着怎么择日去说说,那人竟已经拐了一个弯出现在面前。
韩琦远远走来就瞧见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那夜回来被婴桓一说他才发现自己被个小姑娘诓了,心里一阵懊恼。怎么说他带军打仗多年,却叫一个小姑娘几句话轻轻松松玩弄了,心里已经是许多不满,正打算悄悄换条道,那人已经飞快地朝她跑了过来。
“韩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琦决定明哲保身地避开,立在路旁拱手道“姑娘找我何事。”
陶乐不乐意了,眼珠子转了几个圈。
“你那天在街上都没这么客气,现在咱俩都熟了你还这样。”
韩琦觉得自己没办法理解她的逻辑
“我们怎么熟了。”
“你帮了我一个忙,我向来最讲意气,当然是要还你的,一来二去我们可不是熟了。”
韩琦生怕她三言两语又把自己绕进去,谨慎地不讲话。
谁知陶乐愈发亲热地凑上来。
“你们从晋国远道而来对临安城不熟,我们府里的下人做事又总是沉沉闷闷的好没意思。你要是想逛一逛找我带着的话,那可好玩啦!”
韩琦倒真有点找个地方小酌一杯的情调,面前的人又是一派将门虎女的昂扬姿态,犹豫了半响,二人便一前一后出了府门,直奔临安城最大新台酒楼。
今日的新台酒楼门可罗雀,陶乐带着韩琦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酒菜上席,韩琦端起杯子有些疑惑。
“这是你们临安最大的酒楼?人少成这样。”
陶乐也是完全不知,“平日里来的人可多了,这样冷落的时候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细想了一回“大概是今日腊八,大家都守在家里吃粥的吧。”
韩琦夹了几筷子下酒菜
“倒也是,在军营待长了许久没吃,还有点怀念那个味道。”
陶乐从碟子里伸手捏了一枚干红枣,扔进了桌子下得暖火炉中。一声声细小的噼里啪啦的崩裂声,小小的包房里弥漫上甜香的气息。
“闻闻,是不是一股腊八粥的味道。”
韩琦深吸了口气,“果然是,和真的似的。”
陶乐一边小口小口抿着陈酒一边得意地絮絮叨叨起来。
“从前每到腊八,我等膳房里熬粥等不及的时候,就会往炉子里扔一颗红枣。烧起来的味道闻起来,就是没吃到嘴巴感觉也像吃到了一样。”
“算是望梅止渴?”韩琦见她酒喝得挺快,两腮染上了酡霞红,鼻尖闪闪莹着润泽之色,一时瞧得心神荡漾起来。
从前……
“你这样,真同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一样。”
陶乐一喝酒就神乎神乎起来,戳着筷子问他“什么小姑娘,难道……是你心仪的小姑娘。”
韩琦摇了摇头,“我哪里对她心仪,她是我们侯……我们公子的妹妹。”
“啊啊,那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漂亮。”
“你们公子长得活似个玉树兰芝的,他妹妹当然不差。你看我哥哥长得那么好看,我也很漂亮可爱啊……”
她还想继续多编几个好听的词来夸夸自己,无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想要卖弄时已经没有机会了。小二推开包房们进来给暖炉换碳,韩琦问他。
“你们酒楼今日怎的这样少人。”
小二动作熟络地盖上暖炉盖站起回道
“说是玲珑坊最近来了一个歌女,长得倾国倾城,嗓音颠倒众生,这不把全临安城的客流都给吸引过去了。”
陶乐为一个小二都能如此熟练地使用成语夸赞人家姑娘而羞愧,却也起了几分好奇之心,扬声便叫结账结账。打定主意要去瞧一瞧这倾国倾城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
韩琦倒也不是没逛过窑子,但是带着一个姑娘去逛,这让他很不适应,可惜身旁的人跃跃欲试的小模样让他无法纠结。
玲珑坊果然是非常热闹,平时它多半只在晚上热闹,今日是连同白天都很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陶乐本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好在燕国民风开放,有姑娘来窑子走走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见这眼下箫鼓丝竹混着花灯如海,红烛高烧,馨香满室。一队队手持纨扇唱着小曲的姑娘,歌声委婉动人,几乎叫人闻之熏熏然欲醉乎,陶乐觉得自己像是踏着歌声飘了起来。
忽然人群里四下骚动起来,有人在唤“水湄姑娘出来啦。”又是一阵逐起之声。
“好奇怪的名字,最近总是见到名字奇怪的人呀。”
韩琦瞅了一眼正在小声嘟囔的人回道“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水湄,我个武夫都知道,你夫子平日都是怎么教的。”
陶乐白了他一眼,正待反驳已经看见一位衣裙飘飘的姑娘缓缓走了出来,脚步轻移带起的裙底荡开一朵白色的花纹。面纱覆盖掩着眉目,恍若九天仙子捧出一块成色上好的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