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坐定,纤手一拂,面纱落得轻轻柔柔。
围观的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竟是像从冰山上撷取的一片雪莲,带着些隐隐绰绰的韵味,说不出的高洁,叹不尽的仙姿。
陶乐看得出神,这就是美人如花隔云端那……
几个女子从屏风后鱼贯而出,举着一把玉色琵琶送至美人面前。
弦音婉转,略略拨动,恰似一碗琥珀光从九重天缓缓流下,美人应着弦音轻启丹唇,声音幽幽袅袅,带着围观的人飞出了玲珑坊,飞上了高楼,有风,有月,有光影。
不知今夕是何年。
一曲罢了,台下静静半响的人群沸腾起来。
陶乐情不自禁去捏韩琦的胳膊,
“太妙了,就是我从前去王宫里都没见过弹得这样好唱得这样好的乐师。”
韩琦看得心驰神往,被她使劲一掐回过来,“你别用这么大劲,我看的见。”
一声念叨得不开心,她小声嘀咕了几句,大男人还这么矫情,忽然感觉有人的目光流转过来,转身一瞧,美人眼波熠熠似是望向这处。人群拥挤得密密麻麻,陶乐反复观察了一下四周,多次与对方视线交接,终于确信看得确实是她,乐滋滋地用胳膊拱韩琦。
“你看她,她在看我,在看我。”
韩琦依言侧头瞧了瞧“这个方向,怎么说也是看我的可能性比较大啊。”
那边美人拨了几下琴弦,已经又开口唱了起来,这回唱得不是先前那般委婉悠扬的绵绵情意,起弦落弦之间倒多添几分幽怨与铿锵。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这美人原是一个有文化的美人啊。
“她唱得什么,你听得懂吗?”
韩琦摇了摇头。
这首歌罢,美人起身,莲步轻移,在一片莺莺燕燕的环绕下转进了屏风后。台下的人张望了许久,等出来的确是玲珑坊管事的王大娘。
“各位不要聚在大堂,上楼饮些茶水罢。水湄姑娘今日有贵客要接待,可不能再出来唱歌给大家听了。”
众人闻言皆是面露失望之色,只是这天子脚下升斗小民见识也不短。玲珑坊里能来的贵客必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便是不舍也只能无奈散了。
好在玲珑坊里的酒菜一向不错。
尤其当属一绝的是梨花酿,陶乐和韩琦对坐着你斟一杯,我斟一杯,喝得分外香甜。留下的几个唱曲的姑娘还在堂下怀抱着胡琴幽幽怨怨“奴有一段情呀……“
“唱拨拉诸公听……”
若是没有那位水湄姑娘出来天人一曲,这小调也算是美妙的。可惜方才的世外之人叫人惊鸿一瞥后,谁都少了几分兴致。
陶乐一边喝一边四处打量,瞧瞧这雕金画梁,瞧瞧这玄木楼梯,瞧瞧这丹墀玉阶浑然天成,瞧瞧这八角宫灯纤巧有致。
真是一处销金窟。
二楼廊前立着一位公子,孤冷的面容看不清神色,打量了楼下许久,吩咐身后的人道。
“去把她引上来。“
末了添了一句,
“先绕走她身边那个。”
须臾之后,陶乐立在一处纱帘前不知所措。
方才来了一堆胭脂水粉,不由分说簇拥着韩琦便不知道去了哪儿,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两句又来了一个姑娘,说是有位贵客要见她便要拖她去二楼。
陶乐本不欲同她走,没想到那姑娘不出声地与她对了一个口型。
“水湄姑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陶乐想不出这样一位名动临安的美人为何要见她,跟着便上了楼梯。一番左拐右拐似是来到处隐秘的女子阁房,四下静悄悄的,而那位引着她来的姑娘忽然不见了,独留她对着一处纱帘,掀也不是,不掀也不是。
细细一听,里面竟然隐隐约约有女子低细的哭泣声传出来。
“你那府里既然不稀罕我,我自然也不稀罕住进去。我爹爹去了才叫人想起我,那些空名号又有什么……哪里……哪里有人肯真心待我。“
陶乐在外面听得模糊不清,踌躇了一会,横下心便一鼓作气地打帘提步进去。可等她放下帘子转过身,便傻眼了。
原来这贵客不只有水湄姑娘,还有一位。
她熟悉透了,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处。
水湄姑娘正哭得伤心动容,哽咽着说着什么,闻声抬头时面容凄切,好比什么什么初带雨,带雨。是梨花还是什么来着,反正是要她见了也十分怜惜的模样。
陶乐想得难过起来。我都怜惜,哥哥肯定更喜欢她这样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然为什么她哭了哥哥要抱着她呢。
宋玦本欲推开怀里的人,现在看见陶乐忽然闯了进来一时楞然反而忘了手头的动作。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声似是犹豫,似是惊疑,似是不喜。
陶乐心下愤愤,同样是逛窑子,凭什么他要这样理直气壮地质问自己,本就醋海翻波,跑上前自己寻了一处矮榻坐下,不答反道。
“我以为哥哥是成日操劳军营大事才多日不见,原来是美人在怀,要乐不思蜀了。”
水湄姑娘在她进来那时便止住了哭泣,
宋玦闻言拂开怀里的姑娘,起身走到她面前。
“看来最近没有夫子管教你反倒长进了不少,还能用用典故说人。“
陶乐瞧他正模正样地说着自己,语气里尽是熟悉的戏谑,一点也乐意不起来。
“没你们管教我反而好得很,就是你们日日夜夜地出府去抱美人也不****的事。”
宋玦在她对面慢悠悠地坐下。
“确实不关你的事,但是你来这儿瞎逛的事,却十分的关系到我,让我不得不好好管一管。”
陶乐理亏心虚,嘴巴上犹是在犟。
“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了。就是严夫子还说我们北地人最讲究自在达意,我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况我只是看看,哪里像有些人……”
她还欲再说,瞧见那水湄姑娘一双眼眸雾气蒙蒙,看向她时竟然冷意十足,硬生生把没吐出来的几个字给憋了回去。
宋玦打量着她那副恼羞成怒的小模样,心里一阵拨动,沉默了半响道
“你既看见了,我也不瞒你,这位水湄姑娘日后便暂居我们府了。你也是半个主人,有些担待……”
陶乐听到说要把这水湄姑娘带回府,哪里还肯听下面的话,拔脚便蹬蹬蹬往外面跑。
宋玦看着她脚步凌乱飞快,知道必是自己伤了她,坐着身形不动。身后的美人哭意退了大半,语气淡淡。
“比起我,她确实更像个妹妹。这番作为,真叫我觉得鸩占鹊巢的人其实是我。”
宋玦不回,
那姑娘继续道“本来是我的委屈,只是你这样故意气她,仿佛成了我的不是。”
宋玦在案台上打着圈的食指停顿了半响,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陶乐跑得飞快,刚拐下楼梯便撞上了一个物什。
所谓祸不单行,不过如此。
孙度被抢了个漂亮小妾,心下不甘,原是听说玲珑坊新来了位美人打定主意来逛逛。没想到来了又说今日美人不待客,正是不痛快时叫人给撞了,不由怒火中烧。
“没长眼睛瞧瞧,什么人都敢撞。”
陶乐摸着晕晕的额角抬起头。
二人怔了半响,旋即,一个大叫“给我捉住她。”一个拨开人群蹿得飞快。
这楼梯精贵是精贵,叫蜡打得滑溜溜的,陶乐一个踉跄跳了几阶直直摔了下去。再想爬起来时,脚脖子已经崴了,生疼生疼。没等她做好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打算,一个轻带已经被人抱了起来。
宋玦对着孙度颌首示意。
“不知道舍妹与上平郎有何过节,要叫上平郎如此对舍妹出手。”
上平郎是孙度行了冠礼后国君赐的封号,平日里虽则没什么实权,倒也叫宋玦遇见过多次。
孙度没想到这位便是早去的护国公留下的独苗。纵使胡闹惯了也不便直面相对,改口述道“原是在下与令妹的玩笑罢了,做不得数的。只是原先不知道令妹身份多有打扰,还望将军海涵。”
宋玦看了看怀里的人,仍是同他置气一般伏着不肯抬头。
“既是玩笑,上平郎若是今后不记挂着,在下自然也不会记挂。”
这言下之意是在警告他日后别再找麻烦。
孙度难得在口角上让人一回,内心并不舒服,犹是不甘也依旧在面上做出一派从容的模样应声。
这场小小的混乱因为双方位高权重的家势,叫众人纷纷禁了声。
廊上暗处,光影斑驳间站着的人已经观看了许久,这场戏,不出意外,想收获的,都收获了。
坊前候着的小厮招呼来辆轿子,宋玦看怀里的人仍旧不肯抬头,毫不犹豫地将她扔了进去。低声吩咐轿夫道“先带小姐回府。”
吩咐完对着轿子不低不高地提醒“你不理我也没用,这回的账,等我回去再慢慢算。”
轿外的人声渐去渐远,轿子里还安置熏笼,暖意融融,却抵不住她此刻心底的冰凉。
他说我只是妹妹,原来他喜欢的姑娘是这个样子。长得漂亮,唱歌还好听,抱着怀里,心里肯定美滋滋的。临安城那么多人心仪的水湄姑娘,原来喜欢的是自己的哥哥。
多好,佳人合该配英雄。
而自己,整天闹得身边的人鸡飞狗跳上下不得安宁。孙度的事待会摊开了详情,回去肯定又是免不了的责骂,这年都没办法好好过了。陶乐坐在轿子,两眼全然星光点点。
轿子打前门抬了进去,下人上前打起轿帘,一个人影急急闯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说不见就不见了,我当你回府跑回来一瞧连个人影都没有。”
陶乐侧头抹了抹眼睛,压抑住嗓音里浓浓的哭腔对着面容焦躁的韩琦道。
“你不去消受消受美人恩,急着回来找我做什么。”
韩琦觉得自己和她连窑子同逛过,很该称兄道弟起来,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你当我是你啊,出门在外当然要顾着朋友,我被那群姑娘拖走没几步就回来找你,谁知道你那么快就不见了。一个大姑娘在那样的地方多不安全,我找不到你都急了半天,这不回府来搬救兵么。”
陶乐满心委屈,哪里听得他叽里呱啦一长串,借着他打自己肩头那下力道,哭了出来。
“你不能好好说话吗?你打我干什么,你把我肩膀打疼了。”
她已经憋了许久找不到释放的理由,瞎喊瞎闹地打着他打疼了自己的幌子,哭的河水涛涛。
韩琦慌了,这姑娘怎么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之前在外面可是女侠风范,义薄云天,怎么现在转而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姐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