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的故事。”
在所有人尚且还沉浸在贝尔的陈述中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哀愁的氛围,神情冷冽依旧的宙海静静听完贝尔的故事之后,终于开口。
“这就是你的辩词。你曾在府山一道死前接触过他,并在互诉衷肠之后原谅了他,所以杀人凶手不是你,是吗?”
“我只见了他最后一面,我曾万分怨恨他,但当时我的确没有任何想要杀害他的想法。”
“然而他却在你见过他之后就确认死亡,这不可避免地会让你成为嫌疑人,”宙海平静地继续说道,“你现在尚且还无法摆脱嫌疑。”
说完,她转头望向伤痕累累以至于依旧沉默的芙德,“那么,下一位,芙德小姐。”
“来之前,我曾仔细读过信知局中关于你的资料。你以瓦格纳家族遗孤的身份进入最高骑士会设下骑士学院,瓦格纳家族是日耳曼骑士名门,后来遭祸于教权变迁,后代血脉凋零,你已经是所剩无几拥有瓦格纳家血统的正统骑士。”
宙海将手插入深红色风衣中,继续说道:“而你的父母离异,你的父亲将你寄养在了他的故交,塞尔维亚民主党党魁哈维·梅萨罗斯家中。这是一个对骑士精神有着狂热追求的凡人,他成了你的养父,并最终把你送入了骑士学院。”
说了一半,宙海看向地上的芙德和艾莉娜,露出了同之前如出一辙的诡异笑容,“很巧的是,你的这位养父,哈维·梅萨罗斯先生,正好是这位艾莉娜·梅萨罗斯小姐的生父。也就是说,你们俩之间不仅仅是同学,还是无血缘的姐妹关系——”
姐妹关系?
除了惊异于宙海称得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更加惊讶地看向瘫倒在地上的芙德和守护在她身旁的艾莉娜。
这俩人是姐妹?
就连一旁泪痕未消的贝尔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从没想过这俩人会有这样一层关系,他只是觉得芙德对艾莉娜处处照顾,两人感情很好,却没想到她们既是同一屋檐下的姐妹。
身为当事人的芙德倒是表情淡然,艾莉娜更是冷眼相向,看着宙海说道:“信知局真是无所不知。”
对艾莉娜的冷嘲热讽,宙海也冷冷地回应:“两位,我想你们应该明白,你们就读的是联盟直属的骑士学院,联盟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不速之客留在自己的腹地。”
“艾莉娜的确是我养父的女儿,我们俩之间的关系也不用各位费心猜测,这位洋娃娃探员,你到底要说什么?”芙德因为伤势,说话间气息紊乱,不时喘气,但语气上依旧强硬。
“你们的父亲很厌恶魔法吧?”宙海打断了自己的问话,“不,信知局的资料上用的是‘痛恨’两个字,他痛恨魔法。”
“信知局档案里,还有凡人的资料吗?”
“哈维·梅萨罗斯,”宙海低声念了一遍两个女骑士父亲的名字,“他是蔷薇共济会的成员,属于敏感身份,恰好在信知局留有备案。”
“真是多事的机构!”艾莉娜小声咒骂道。
“梅萨罗斯,你知道玛姬·阿本德罗特吗?”宙海问道。
“当然,她是我的母亲,阿本德罗特骑士家族的末裔。”几乎是脱口而出,艾莉娜的脸上稍稍露出了一些倨傲之色。
“看来你父亲没少提起你母系家族的光辉过去,那么,瑟西·阿本德罗特,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那是谁?我们家族的人吗?”
听到艾莉娜的回答,宙海了然地点了点头,“瑟西·阿本德罗特,她是你母亲玛姬的亲姐姐,你外祖父的第一个女儿——”
“也是你父亲的第一任妻子。”
“什么?!”艾莉娜惊讶地站起身,她从未听说过瑟西·阿本德罗特这个名字,更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姨妈。
“没错,你母亲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他一开始娶了玛姬的姐姐为妻,也就是你的姨妈。”宙海似是乐于见到艾莉娜这样的神情,她继续说道。
“瑟西·阿本德罗特是旧骑士家族里的异端,她就生下来就对长辈们对于昔日骑士荣光的追念不屑一顾,她出生于二十世纪之末,是个有着追逐自由之心的年轻人,她比她的同辈都更有叛逆心,”宙海像讲述晚安故事一样诉说着艾莉娜的家事,“她最终完全放弃了守护骑士精神,转而投身于魔法事业,这件事发生在她二十岁的时候,那时候她刚刚和你父亲完婚。”
“他们俩是青梅竹马,”宙海补充道,“按照之后发生的事来看,你父亲对瑟西称得上是情深意切。但完婚不久后,瑟西就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加入了英国圣公会的一个魔法实验室,成为了一个教会法师。不过世事难料,没过几年,瑟西就死于一起魔法事故。”
“那是一场很有名的事故,叫作‘谢菲尔德纺车事件’,曾一度引发轰动。英国的十几名年轻法师齐聚英国的谢菲尔德,研讨元素魔法的可塑性和一种特殊的元素排列方法,但不幸引发灾祸。十几位法师只有寥寥几人生还,甚至还波及凡人。瑟西就是死难名单中的一员,在瑟西死后,哈维几近发狂,在你母亲的细心照顾后才渐渐平复,不过因为此次事件,再加上阿本德罗特家族的渲染和影响,他对魔法恨之入骨。”
“谢菲尔德……”艾莉娜喃喃自语,她无数次见过这个名字。每当父亲情绪低迷,或独处一室,总会用笔在纸上一遍接着一遍写着这个名字。她原以为是父亲牵挂的某人的姓名,没想到是这样。
宙海微微沉吟,继续说道,“哈维·梅萨罗斯和瑟西·阿本德罗特的资料都仅仅是在这件案子的附件中,但我来之前草草翻阅了一遍谢菲尔德纺车事件的卷宗,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她看向贝尔,“纺车事件中仅有几人生还,其中有一位就是名为道格·鲁索的火法师,没错,是你的父亲。他在这次事件中担任了主要责任,最终被愤怒的英国政府和圣公会遣送出境,数十年后才得以重回英国。”
“原来这才是他匆匆离开母亲的理由?”贝尔怔住了,“我原以为仅仅是因为他不负责任。”
“府山法师也许比你想得要更负责一些,”宙海说道,“不过这就让这件案子多了更多可想象的空间。”
“这样看来,府山一道和你们俩的父亲,应该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吧?”宙海对艾莉娜和芙德说道,“你们的父亲让你们来复仇,也绝非不可能的事,但是似乎你们对这些古老往事并不知情,看来哈维·梅萨罗斯比想象中的更加不负责任一些。”
芙德因为疼痛,一直咬着下唇,这导致她的嘴唇已经开始渗血,大量的失血也令她神色苍白,表现得十分虚弱。但她听到宙海的一番叙述,眼神反而变得坚定起来,“我已经承认了是自己杀了府山一道,你讲的这个无聊的故事我没有丝毫兴趣。”
谷鸪看着芙德山穷水尽依旧坚持的样子,心里生出钦佩之情,出身骑士名门,果然意志超凡。
“就因为你承认了,我才更加怀疑。我快速查阅完所有卷宗,匆匆赶来这里,结果我最怀疑的对象倒在一旁,其他人告诉我你已经自首。你不觉得,我作为信知局的探员,实在太幸运了吗?”
“你还在怀疑什么?”芙德咳出一口鲜血,说道,“怀疑我为艾莉娜作替死鬼?那不妨调查一下艾莉娜,我们俩始终在同一立场,形同一人,我杀了人,和她杀了人没什么区别。”
而艾莉娜听到这话也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同芙德一起冷冷看着身材矮小的宙海,似是印证了刚刚芙德说她们始终在同一立场的话。
“你的自首很奇怪,什么反抗都不做,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现在又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顾了,”宙海眼神收缩,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芙德,“在你心中,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艾莉娜·梅萨罗斯更重要的人了,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果断且坚决地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养父的憎恶影响到了你?不,你们俩连瑟西·阿本德罗特都不认识。”
芙德依旧紧咬下唇,保持沉默。
宙海此刻就像一个老道的探员,眼神狡黠如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认为有值得依靠的底牌?”
“荷田上止大人?”宙海转过身来,呼唤荷田管家。
荷田管家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宙海的话,微微低下腰,让身体更贴近宙海一些,“您有什么事?”
“您能说说瓦格纳小姐自首时候的情况吗?”宙海对荷田管家始终保持恭敬的态度。
“好的。”荷田管家一口答应下,随后就开始还原起当时的场景。
谷鸪原以为他只会简单叙述一下当时的情况,没想到荷田管家居然径直表演起来。谷鸪不得不赞叹其记忆力之强演技之惟妙惟肖,就连贝尔当时从微笑到突然暴起狰狞的表情都演示得分毫不差,在这紧张的氛围下,周身的其他许多人竟然都因此露出笑容,不过身为当事人的三位见习骑士依旧是冷眼旁观,没有表情。
“原来如此,她竟然承认得这么爽快坦然……那更值得怀疑了。”宙海从口袋里拿出自己戴着银丝手套的手,看上去咬定芙德撒了谎,“芙德·瓦格纳,你是想依靠自己的养父吧?”
芙德眼神微变,而这小小的变化被宙海捕捉到。
“果然是这样!”宙海断言道,“你养父一定对你们承诺了什么,让你们寄希望于他这个蔷薇共济会成员的能量,这么看来,他倒真是个无情的父亲。”说到这,她嘴角微弯,冷笑一声。
“你不用想着离间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我们怎么会——”
“妄想!蔷薇共济会怎么可能干涉我们信知局的案件,何况这牵扯到凡人和袋鼠森林,别再被你们那疯癫的父亲蒙蔽了,他无法拯救你们。”
宙海决然地打断了艾莉娜的话,此时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起来,一改之前冰冷的态度。
听到她的话,芙德再度沉默,一旁的艾莉娜握住她的手。
“你曾对骑士守则宣示,你接受了最正统的骑士教育,不该受制于你养父和阿本德罗特家腐朽且疯狂的旧骑士门阀思维,你的养父早已被复仇蒙蔽,走入了狭隘阴森的绝路,他向你们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正是要无情地将你们置于死地。”
宙海的话似乎含有惑人的魔力,通过她稚嫩的嗓音,说出了煽动人心又坚守正义的发言。这些话让人难以想象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谷鸪猜测她真实年龄应当远远不止看上去这样,也许是用魔法改变了形态。
但芙德依然保持沉默,她转过头来,对一旁担忧的艾莉娜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看看你的身边!你的亲人正因你受伤而担心不已,你自己也在承受苦楚。你的坚持毫无意义,甚至称得上邪恶,因你的包庇,真正的罪犯藏匿于人群,伺机而动。现在这里所有人都面临威胁,在这个狭窄逼仄的机舱里,惶惶不安地寻找杀人凶手以求自保。如果你还存有良知,还懂得谨守骑士精神,就该对你自己,对艾莉娜,对这里所有的人负责!”
宙海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她咬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刻入大脑一般深刻,她站在正义和道德的一方,所以更加义正言辞。
芙德低下了头,看了看地上自己留下的血迹,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颓然的贝尔,紧紧握住了艾莉娜的手。
“我撒了谎。”她这样说道。
“芙德!”艾莉娜惊呼道,她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芙德。
另一个激动的人是贝尔,他向芙德吼道:“罪人瓦格纳,你别妄想通过这个少女探员对你莫名的信任来洗脱你的罪名!”
芙德似是下定决心,她不理会这两人的变化,看向宙海,继续说道:“我希望我说出实话后,你可以确保我和艾莉娜的安全。”
“以赫尔辛基盟约的名义,我保证你们会得到公正的对待。”宙海说道,随后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的确从养父那里得到了杀死道格·鲁索的请求,但我没有下手杀害任何人。”芙德坦言道。
“可是你刚刚承认了是你杀害了府山一道?”
“……”听到宙海的问话,芙德沉默片刻,“……父亲向我承诺,如果我杀死道格·鲁索,他会答应我和艾莉娜在一起。我当时很吃惊,我原先一直认为父亲不知道我和艾莉娜的私情,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和艾莉娜在一起……谷鸪看着依偎在一起的艾莉娜和芙德,她们俩是恋人?
她的自白让在场的人不免侧目,唯独宙海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应该早知此事,也许这也是她逼问下去的理由。
“这是个很大的诱惑。”芙德擦了擦嘴边渗出的鲜血,顿了顿之后说道。
“阿本德罗特家族是个保守的地方,也许是全南欧最保守的家族,我和艾莉娜的长辈都保持着对中世纪天主教教义的虔诚,同性恋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但如果获得了父亲的支持,就有周旋的余地,父亲虽然没有流淌着阿本德罗特家的血,却因为身份的尊崇在这个没落骑士门阀里拥有话事权。”
“我不知道什么‘纺车事件’,也不知道父亲要取道格·鲁索性命的缘由,但他成功地诱惑了我。他一直是个冷静乐观的人,却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露出软弱的一面,我甚至看到了他悲伤无助的眼泪,我当时想,这也许是他最真实的面貌了。”
“他当时向我许诺,杀掉道格·鲁索之后,如果被发现,他会调动自己在MCST中的能量,为我洗脱罪名。我看到他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想过这话的真实性,直到行程开始前才有所动摇。”
“等等,你父亲早就知道府山一道也会出现在这架飞机上?”谷鸪打断了芙德的叙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芙德点了点头,这让谷鸪陷入了沉思。
她再次开始说道,“……他可能真的欺骗了我,也许我早已是被牺牲的对象,还未接受审判,我就已经被受害人之子伤成这样,实在出人意料,这也让我清醒不少。所以,现在我选择说出真相,这架飞机上还有另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存在,我们都应该尽力找出这个嗜血者。”
“这么说——”宙海说道,“当时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仅仅是因为之前受了哈维·梅萨罗斯的蛊惑,看到府山一道身死,又恰好有人怀疑起你,你就干脆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是的。”
“艾莉娜·梅萨罗斯,你也得到了这样的请求?”
艾莉娜没有回话,她双手抓紧自己的衣服,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仔细看能够看到有眼泪从她低垂的脸庞滑下。
芙德摇了摇头,“我和她说过这件事,但父亲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件事,”她苦笑了两声,“也许父亲还是更加溺爱着她吧,所以选择了我作为棋子。”
啪!
一声并不清脆的击掌声响起,随即宙海又收起了自己的双手。
“好了,”宙海说道,“那么另一位嫌疑人的供词也结束了,我们又得到了不少信息,调查可以继续进展下去了。”
“你是什么意思?”芙德表情发生变化,“我们不是已经摆脱嫌疑了吗?”
“一面之词不能代表真相,”宙海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仅仅是认为你自首这件事背后存在许多故事,可从未觉得你是无辜人士。我既不相信没来由的自首,也不会相信嫌疑犯的一面之词。我会保证你之后得到公正的审判,但你现在还是最大的嫌疑人。”
“你在戏弄我!”芙德愤怒地叫道,但随后她就咳嗽哀呼起来,她依旧是重伤之身,虽没有性命之虞,但如果有大的动作,还是会牵扯到身上的许多伤口。
谷鸪刚刚还在想宙海为什么执着坚信芙德不是凶手,没想到她仅仅只是想要从芙德身上收集到更多信息,对芙德的怀疑却没有放下。
她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对这些涉案的人们都抱有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态度。
就像一只在荆棘中踱步的猫。
谷鸪看着她的背影,这样想到。
但谷鸪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只黑发小猫为什么毫不关心府山一道和伏见稻荷社两人的斗争?她理应完整了解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却对府山一道和大田夕荷田管家的争斗表现得丝毫不在意。
难道她也有私情?
身为伏见稻荷大社继承人的大田夕,身为稻荷神信使的荷田上止,以及身为信知局探员的宙海,这三人应该是当前最超然世外,也能够获取信任的三个人。
倘若这三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和内情,那就太可怕了。
谷鸪看向眼睛微眯像捕猎中的黑猫的宙海,又看了看她身后不动声色的荷田管家,以及静静守在一旁的大田夕,猜不透这三人的想法。
如果伏见稻荷社的两人组杀害了府山一道,那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但出于保全名誉的考虑,找来信知局的熟人一同演戏也完全有可能。
谷鸪看了眼手表。
现在是18:34,已经到了该降落的时候了。
但飞机还没有表现出要下降的意思,已经可以确定这架航班的目的地绝不是重庆,应该也不是袋鼠森林。
它到底要开往哪里?
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必须快点解决,迟则生变。
但关于府山一道的凶手案的调查进度依旧焦灼,谷鸪觉得这位信知局的少女探员不值得信任,她来后将众人的吸引力都转移到了府山一道的案件上。
现在更重要的不是应该离开这里吗?
现在的情况让谷鸪感觉似乎是顺着什么剧本在走,一切都被黑幕后的某双手牢牢掌握。
这种感觉让他不太好受。
他难以忍受这样的氛围,于是对宙海说道:“宙海探员,我们现在不应该浪费时间在府山法师的杀人案上吧?”
“嗯?”宙海正在和荷田管家谈话,荷田管家似乎在询问有关人偶七夕相貌的事情,听到谷鸪的话,她转过身来,眸若清泉,直视着他,“那应该怎么办?”
“我们更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大型法术结界上,”谷鸪与宙海对视,表情认真,他解释道,“调查杀人案不在一时,现在更加重要的是飞机上的所有人的安危,我们应该想办法合力打开这个结界,或者将信息传递出去。”
“禹说不定现在就在这架飞机上看着我们,而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只要打破幕后凶手的阴谋,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吗?”宙海没有动摇的意思,她到底是自信满怀,还是有其他想法?
“但这并不是第一选择,现在已经有两个受害者出现,如果再因为查案而造成其他乘客的生命临危,得不偿失。”谷鸪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找到凶手,但心中愈逼愈近的不安感让他更希望先保证这个航班的安全,此时他万分赞同之前小林真子说的话。
宙海露出惊异的神情,“什么?你说有两位受害者——”
啊!
一声急促的呼喊声。
她的话被打断了。
声音来自后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谁?
这是一声极短暂的尖叫,甚至声调还没有升到最高点就戛然而止,就像一个急速上扬的音符,仅发出一声响声就停下了。
“真子!”有人大声呼喊起来,是卧烟谷人。
“谁在后面?”宙海问道。
“是真子,真子刚刚去了盥洗室!”
卧烟谷人匆忙推开身边的人,向后舱奔去。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跟在他后面一同往后舱走去,只有芙德因为受伤的缘故留在原地,艾莉娜陪在她身边。
当众人赶到后舱,发现盥洗室的门被锁住了,而声音正是来自盥洗室里。
“真子!真子!听得到吗!”谷人在门外大声叫了起来,在这诡异血腥的氛围里,这个男人显然不能再接受身边的人发生危险,他愤怒地拍动盥洗室门,显得很无助。
“让开,”宙海示意谷人走开,然后继续说道,“打开。”
这是对她的人偶七夕说的。
可盥洗室也应该在魔法防护之内,不可能轻易打开。
然而出乎谷鸪的意料,七夕左手作刀,一掌切在门锁上!
门开了。
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
如果仔细观察人这种东西,会慢慢地丢失自己身为人的部分,这种感觉就像站在宇宙之外,站在上帝的角度来审核人的美丑一样。
人在丢失自己的人性的部分之后,审美就挣脱束缚,尽数回归到神性的光辉之中去了。
这时候,转过头来,欣赏人类的外形,会越发察觉到人类的原始和丑陋,这种由猿类演化而来的物种,尽管自诩是神眷的高级物种,但无疑拥有一副丑陋的皮囊。
对苛刻的审美家而言,这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统治这伟大而壮阔的自然界的物种,就是这样丑陋的东西吗?
叛逆的神学家也许会在内心深处稍稍怀疑神祇的创造,一颗孤零零的脑袋,过于纤细和修长以至于显得过分的四肢,还有那脆弱又缺乏设计感的躯干,这怎么也像是一个孱弱而低能的进化生物。
谷鸪就曾经常陷入厌恶人类形态的恍惚中,尽管只是一瞬间的神明附体,但的确曾拥有这样的感受。
但此时,谷鸪望着面前这个狭小空间里的艺术品,他终于又切实地感受到了神明的伟力。
这是何等美好的驱壳啊。
简直,就像最伟大的艺术家在洞见神明的最后一刻所留下的遗作。
小林真子,姑且这么称呼她吧。
她穿着编织着金线的红色长袍,端坐在靠左的位置,她的头上戴着金色的冠冕,形状像失去砝码的天平,她的身后,舱壁上绘着两个神情严肃的天使,一只白衣,身上写着Distributiva;一只红衣,身上写着Comutativa;这两只天使恰好处在冠冕的两端,像是成为了天平托盘上的两个砝码。在天使之下,书写着一句话:DILIGITEIUSTITIAMQUIIUDICATISTERRAM。
她的双眼半睁开,眼睑低到外人恰好看不见瞳孔的高度,从门外看来,她那修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眼,眼神因此而迷离。这是一种包含毒性的迷离,在这迷离目光的衬托下,她的脸庞变得万分美丽。
像宗教里用虔诚和神圣绘画出的神的姿态一样,她紧紧依靠在这狭窄的墙壁之上,她的身下是颜色比血液还要浓的红绸地毯,缀饰着黑色的花朵,这些邪恶的衬物,反倒显出这幅躯体的圣洁和美好。
她闭着双眼,看不见人世和欣赏的目光,然后似乎脸上有笑意,在她这并不夺目的平凡相貌中,这笑意却成了蒙娜丽莎般的点睛之笔。这个笑容里有太多东西了,太多,太多了,只要是看上一眼就会被这份笑意击倒,猝不及防地受到这微笑里的悲伤和恶意的侵袭。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人已经被一位血腥的艺术家做成了自己的艺术品。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一个死去了的人。
她那生时显得平凡的躯体,成了伟大的材料。
就好像她活着的一生都微不足道,而她的死亡却具有重大的意义,她就是为了这一刻而诞生、成长,在一个最神圣的时刻,走向死亡,完成自己生来背负的使命。
她的额前有一个小小的孔洞,有鲜血从里面溢出来,盈满了整个洞口。艺术家似乎刻意为之,这一红点就像一点红砂,成了天然的点缀。
真是位尽职的艺术家。
谷鸪见过这个孔洞,他见过很多次。
就像一个小小的黑洞,那盈满的红色洞口,在谷鸪眼里,像个黑暗的漩涡,正将所有人吞噬进去。
有人的哭声。
有人在哭。
是卧烟谷人。
他在哭啊。
谷鸪闭上眼。
真是个甜美的噩梦啊。
……
他只有继续往前,这声音一直存在,但在他往前游了很久之后,慢慢就消失了。
然后他看见了光。
很微弱,但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尤其璀璨的光。
这让王可沪激动不已,虽然他没有那么厌弃孤独,但多些变化始终是一件好事。
他有了干劲,更加卖力地向前游去。
起初只有一点光,后来变成了两颗光点,然后是三颗,四颗——
光点的数量逐渐变多,光点周边开始出现尘屑,光的尘屑。
这不是越来越像星空了吗?
这些光点看起来触手可及,有的辉煌璀璨,有的微弱如萤,但王可沪伸出手去,却怎么都摸不到这些光点。
那这一定是繁星了。
王可沪如此判断。他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
如果你能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踩在繁星之上的话,那么一定会被眼前的风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脚下全是星光,踏着繁星与虚无。
不知何时,他已经披着一身银辉,在倒进星星的海里行走。
没有云来干扰,他此刻将这些光的精灵看得清楚,似乎每一颗都在自己身边,踮起脚或是弯下腰伸手就能摸到一样,但他知道自己竭尽全力也无法触到这些星灵。
因为他在一个陌生的宇宙里,他以一个凡人的身份,误闯进了神祇的庭院。
那些善良的星星啊,请原谅我的鲁莽。
他在心中默默祈愿。
此刻他找不到自己的所在,因为周身尽是美好和遥远,所有的遥远都是一种美好,这种星光满载的美好又是这样遥远。
星体的光弧出现在视野中,一道蔚蓝色的光,柔和地溺进了他的眼睛里。
看到这蔚蓝的球体出现,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从前的所有,眼角开始渗出眼泪,他的后背因感动而不住地颤抖。这就像在众神的雕塑中找到了自己的上帝,他的每一根毫毛都因此竖立,此时的他成了最虔诚的信徒。
什么都不及这样的美景。
遥远的远到梦幻,贴近的近到温暖。
这永恒的寂静也成了一种美,远处的星屑在静默中辉耀,近处的星球是一整颗完满的蔚蓝色,蔚蓝本就是颜色中的美人,所以王可沪眼里只剩下美了。
他试着在这个全新的虚空里行走,他不能踩在虚无里,但他依旧抛弃了刚刚游动的姿态,以显得自己更像一个人类。他看到了自己的故土,他有了自己的乡愁。
哪怕是在梦境中,王可沪都忍不住哽咽。
越过蔚蓝色的弧光,就能看到远方的红色恒星熠熠生辉,它像永远燃烧着激情的父亲,目光穿过母亲的身躯,盯着梦境中的王可沪。
然而父亲太遥远了,遥远到王可沪不能见其真面目,不能直视其光荣。
他摆动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抱自己的母亲,这就是缺角对母体的归意,这就是最原始的冲动吧。
他是苍茫宇宙中孤独的旅行者,他从黑暗来到光明,又从异乡回归母星,这是伟大的旅途,这是完美的平凡。
误入世界尽头的孩子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