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凌云冲一直以来称呼的“任老板”改口变为叫“青阳”,竟如此自然的顺口而出,福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愣了一下,转瞬笑了起来,说道:“若非深思熟虑,我怎么会走这步棋?你们这趟只会有惊无险。”
说着走到凌云冲跟前,正色道:“看来你和青儿之间的了解程度又进了一步。本来我还有一点担心,不过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有你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凌云冲道:“你就不怕我不跟去吗?那青阳一个人岂不是很危险?”
福叔极为肯定的道:“你一定会跟去,不管是查探也好,关心她也罢,你都一定会跟去。我,说的可对?”
凌云冲看着眼前这个自信得有些固执,还有些不可理喻的半百老头,心道:“算你狠,你赢了,我对青阳的在乎,你那次能趁我不备,出其不意把刀架在我颈项上你就已然了解,就算是为青阳我也会去的。”
凌云冲呵呵一笑,双臂环抱,说道:“原来你设这个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搞这么复杂一个方法才说出密道所在,就是为了试我啊?”福叔道:“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
凌云冲道:“其实这间五福客栈是清流的秘密联络站,孙将军在关外不能随便进来,但是需要和京中常有联系,所以就安排你在此地,平时收集情报、传信达意。”
福叔道:“这里宁夏关的镇关千户是孙承宗将军的门生,但镇关总兵却是阉党门下,跟许显纯关系密切,而许显纯又听命于魏忠贤。孙将军昔日在辽东之时便就派我到此地,和他的门生有个照应,时常报信传达于他。一年前,孙将军到宁夏关上任,便命我和京中内线联系往来,传递情报,掌握魏阉一党的动向。一切都是秘密进行。”
凌云冲道:“我知道你不想把青阳牵扯其中,所以你没告诉她你的真正身份,也没告诉她在客栈埋有密道,你不想横生枝节。但凡来边关的人,都不是普通的贩夫走卒,也非寻常的江湖豪客,恐怕想自己暗地里找密道出走的,很可能也不在少数,所以你才保守这个秘密决不外泄。可是为什么那天在信王面前,你却说不知道?”
福叔道:“这里无情无义,只有利益交割,一但走露风声,势必引来江湖各路人马打密道的主意。这里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挖这条密道,是以防不测的时候,安然脱离,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告诉青儿。至于信王,我准备在这一二天再告诉他。之前我跟信王说不知道,只是想让他这几天安安心心待在这儿。”
凌云冲微一沉吟,点头道:“这条密道不能通到关外,而是通到月泉镇,你是想等东厂大军扑来五福客栈之时,再带信王他们离开。”
福叔道:“不错。那日东厂大军正向月泉镇赶来,信王若是返回,必是自投罗网,现在东厂大军已到了月泉镇,如果咱们现在走,必定与其遇上,九死无一生。待在这里反倒安全得多,彼此也好有所照应。”
凌云冲寻思:“方正安他们先到,但他们是要出关,当然用不上这条密道,信王也要出关,同样用不上,所以他都不必说出来,现下情形大家只得去到月泉镇,这条密道自然用得上了,所以他这个时候才说出来。”随即问道:“那你当初为什么浪费时间,挖一条根本救不了命的密道?”
福叔道:“出不了关,不等于救不了命。这条密道沿头有两百余丈,方位居南偏东,直走可往三坡头月泉镇一带。东厂大军到来之时,我们避其锋芒,不作正面对抗,趁这个时间我们从密道离开,等他们到来的时候,我们躲开其必杀攻势,同时牵制敌人的后方,趁敌人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绕过东厂的大军,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安全离去了。”
凌云冲全然明白,道:“这个方法确实可行。”福叔道:“你认为东厂大军该在什么时候到达?”
凌云冲道:“应该是后日辰巳时分。”
福叔走到床塌边,把了把任青阳的脉搏,看着睡着的她,说道:“脉象平和,脉息均匀,看来青儿的心结已解。”
凌云冲一听,心头顿时一紧,疑惑且担忧的问道:“你知不知道青阳她这是什么病啊?我发觉她常受风寒而发烧,刚才摔崖也险些晕倒。”
福叔道:“什么病?病名我就不知道,总之是百感交集了。”
凌云冲微微一怔,奇道:“百感交集?我没听过这个病症啊。”
福叔道:“难道我说错了吗?她这个病啊,一时寒中带热,一时又热中带寒,我都分不出来了。”
凌云冲转念想到什么,问道:“你刚才说‘也不完全是’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和青阳有关?”
福叔道:“你们这一趟,信任和真诚在彼此的患难中互相渗透到对方的心中。死神在爱神面前,终将退却。”
凌云冲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似有意似无意的辩白道:“我当她亲妹妹一样。”
福叔道:“我不管你当青儿是你的什么人都好,我只要你对她的关心和爱护是绝对的,毫无企图的,毫无保留的。”
凌云冲恍然大悟,淡淡笑道:“所以你就设了这个局,以此来证实你的想法。”
福叔道:“不错,我现在知道,而且可以肯定,你对青儿是真心实意的。而今这个动荡乱世,人人欲求此心的安顿,缺什么追什么,追求的东西正是缺少而需要的。
我虽名义上是青儿的义父,我却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青儿,即便我有千万种不能说的理由,就算青儿现在知道了我这些秘密固然会体谅我从来不告诉她的苦衷,可是这些年来她对我的生疏已然如定局,再有上次密道的事,我给她下了药茶,要她毫无芥蒂的相信我已是不可能。
这十几年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就算我待她再好,我也在暗地里做着没有让她知道的事,她知道我的身份神秘,她也猜得到我有事情隐瞒着她,所以她尊敬我却和我不亲。我是不能代替得了她心目中的亲人的。”
凌云冲问道:“既然你们相处时久,你尚且不能让她觉得平安,你凭什么认为她会相信我呢?”
福叔道:“因为你让青儿看到了她自己,而你又何尝不是从她身上看到了你自己,所谓同命中人。”外露豪气,内透苍凉,两人相似相惜,福叔说的全中。
经此一提,凌云冲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意,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说道:“也许,这就叫因缘。”
福叔问道:“你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伤痕?譬如火灼后的疤痕?”凌云冲暗暗一惊,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福叔道:“这客栈里的事,哪样逃得过我老人家的眼睛呢?那天我见青儿从你房间出来,神色凝重,满脸通红,那时我便猜想你应该有什么隐密让她知道了。而后你到青儿房间找密道那晚,青儿对你虽然最后手下无情,但之前言语却诸多留情,我便知道她对你动了恻隐之心。”
凌云冲自忖:“福叔在客栈神出鬼没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看来不只我到青阳房间找密道那晚,他一直在外监视,没想到青阳在我房间无意之中发现我身上烧伤那次,他也瞧在眼里。”说道:“青阳心地善良,她话虽说得硬,可她的心肠却太软了。”
福叔道:“时世所逼、人事无常,青儿年少之时经历过一场大火,一场让她从天堂到地狱的大火,从此她的人生截然不同两重天。你能让她感同身受,也是因为你经历的那场大火吧。”
凌云冲点了点头,道:“死里逃生,大难不死。擦不掉、烙得深,覆上冰雪,也烧得化成泪痕。”
福叔道:“不是刻意找、不必四处寻,命中人就是如此机缘巧合,也许你们俩相遇真是上天注定。”
凌云冲问道:“青阳这个寒热不定的病是因为她姐姐吗?”
福叔道:“她都跟你说了吗?”凌云冲道:“说了一半,她的头就很疼,我感觉她的情绪开始焦灼,似乎陷入了记忆的沼泽,她那么痛苦,我不忍心她再说下去,我不让她再说下去。”
福叔道:“这也难怪,这是青儿这么多年来的心结,好在如今终于解开了。打结要用力,但是打开结也要用力的,所以我要用点力气解开这个结,不要让她把自己绑得死死的。”
凌云冲道:“所以你设此险局,就是要我来解开她的心结,从而让她相信我?”
福叔点头道:“你也会让她相信你,不是吗?”
凌云冲会心一笑,心道:“我不用刻意假惺惺的装模作样,因为我不是刻意做戏让她相信我,在你设的这个危险局中,我对她根本就是自发流露啊。”
听得福叔续道:“你是她的药,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非药石所能及。所谓五志唯心所使也,情志之伤种种,无不从心而发,所以我说她这个病总之就是百感交集了。
当年青儿听闻她姐姐的死讯,就这在沙漠上,向东跪了一天一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晕过去多时,当时她的头就像太阳那么烫,中了热邪,吃了很长时间的药,病虽好了,但她整日沉默寡言,精神恍惚,还常常因她姐姐的死而自责,时之日久,以至神志激躁,体虚心疲,每当时值季节交替之时常会寒热不定,就像你那次看到的那样易感染风寒而发烧。”
凌云冲恍然明白,沉吟道:“原来她平常着衣单薄是因为这个缘故。难怪那天我替她推宫过穴时,觉得比一般的风寒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