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没有回来。
不，应该说他那天之后有回过家，但只匆匆带走了衣物和一些对他重要的东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离开了他的过去。
他也离开了明川，下落不明。
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无论那个女孩是否被害，汐从一开始就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汐，我这样叫他。因为他叫我堇。还因为姐姐叫他小汐。虽然我也比他大，但我想拥有一点唯一属于我的纪念，小汐永远是姐姐的小汐，而我则在轻声唤他汐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靠近。可是我没有嫉妒过姐姐，因为她是那么好的人，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有了姐姐，又遇见汐，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希望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汐是楼下杨家的孩子，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上学回家。那时候他真的很小，会耍赖哭闹着不肯上学，可是姐姐总有办法哄好他，让他破涕而笑，乖乖地跟随我们去学校。姐姐是善良的，美丽的，她说话时虽然声音那么轻柔，可是就是有一种打动说服的力量。她就像太阳一样从内向外散发着光辉，所有看到的人都情不自禁想去亲近。而我是晦暗的，卑微的，像一个家庭里此消彼长的效应，我是与姐姐截然相反的个性，我心甘情愿地站在她的身后，把所有的热度都深藏内心。我对外表不修边幅，最大的兴趣是去啃读那些艰涩的巨著，日益把自己的心包裹成厚厚的茧。我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如此，我挽救了自己。
没有人能拒绝温暖的力量，何况是命中注定缺失的汐。幸福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很疑惑汐对姐姐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寄托了对离家的母亲的眷恋和依赖。汐的感情是倾注式的，是惶惑而脆弱，而我是隽永的，是清醒而成熟。所以这注定了我们选择的方式，他选择了紧紧地追随，而我选择了注视他的背影。他喜欢白色，姐姐喜欢玫瑰花，而我喜欢的，没有人知道，是那只白色的蝴蝶翩跹在视线里的时刻。
我知道自己在爱，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就在那一天，是那样残酷无情的大雨，摧毁了玫瑰花，也折断了蝴蝶的翅膀。我看着姐姐被白色的床单覆盖，视线里是茫茫的大雪，那些彻骨的寒冷深入我的每一寸骨髓。我想起她考上明川的那一天，灿烂的笑脸，想起她和我们的约定，约定她会在明川深造等着我们会合，可是大雨冲走了一切，笑容，约定，憧憬……，所有。
虽然对姐姐的死，我的父母还存有疑窦，不过半个月后，结果出来，定了是意外。那一天家里从早到晚都没有任何人讲话，像坟墓一样可怖的安静。然后我又看到汐，他在知道这件事之后一直沉默，是那样冰冷而决然的沉默。他看到我，轻轻叫了一声：“堇”。然后两行明亮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那一刻，我知道，这只蝴蝶永远也不可能再在阳光下轻舞飞扬。那一刻，我唯一的想法是，为什么死掉的人不是我？！
时间是造物怯懦的证明，鲁迅先生如此说，因为他不敢叫人们永远记得，那些血色和沉痛。所以记忆褪淡下去，人还是一样要生活。可是我知道你的改变，你的内心变得冷漠、城府，你在暗中调查姐姐的死因，你割腕留下一地的鲜血，可是你悄悄抹平这一切的痕迹，无人察觉。可是你不知道有一个人从未放弃过他的注视。
于是我被你说服考了姐姐之前所在的明川，你找理由常来看我，然后有充足的时间去寻找过去的痕迹。直到有一天，你郑重地告诉我，你已经找到害死姐姐的那个凶手。看着你漆黑如夜一般的眼睛，我最大的感觉不是震惊而是害怕——因为你那么陌生。
后来你果然来到了明川，不久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你选中的目标，一个和姐姐死时年龄相仿的女孩，有着相同明亮的眼睛，我几乎不愿相信她就是凶手。可是你告诉我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无辜的代价，因为越是无辜越是有着摧毁人心的价值，没有什么比生不如死更能具有报复的意义了。听你说完的那一瞬，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因为害怕自己会叫出声来。也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怨恨了姐姐，为何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带走了你。是害怕寂寞吗，姐姐？
我对那个女孩的警告被汐发现了，他歇斯底里地冲我大吼，他骂我的背叛，骂我的无情。是的，我应该站在他的那一边，因为我是妹妹啊，我难道不更应该比他积极去报仇吗？是我冷血、愚钝还是怯懦？我在良心和道义中挣扎，而汐选择了义无反顾的**。
离开明川后又过了许久，终于我猜测汐最后的行动要在那一天进行，他已经取得了全部人的信任，没有人可以阻拦他的计划，他也无法停止。也许在一切铸成大错无可挽回之前，还是有机会的。我心里的天平终于偏向了理性的选择。我去了那个女孩工作的地方决心说明一切。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对我说，看到你来，就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知晓这一切的，我知道她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事。可是更让我震惊的是，她明知那里等待她的是危险的陷阱，依然要去赴约。临走时，那个女孩问我，知不知道一种说法，日暮时分，是逢魔时刻。
我在走出咖啡店的那一刻，终于明白，日暮时分，是你们约定的时间，而日暮，正是你的名字的反称，是夕阳啊。
因为她的心照不宣和坦然赴约，更让我对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困惑。你不是能轻易被说服的人，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不会因为这种心甘情愿的抵偿而感动放弃。你是如此迫切要转嫁你的痛苦，你已经无法停止。
现在的我，正坐在黑暗里，最后一次回想这些事情。我已经不再考虑是怎样的结果。也许我应该感激你，是你的激动和仇恨以一种超越的方式震动了当时同样陷进悲愤中的我，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嗜血的影子，这让我突然冷静，走向徘徊。你不会了解，放弃仇恨比仇恨本身更需要勇气。这样一种深重的忧郁萦绕着我。我想起了那位哈姆雷特。然而他在最后的煎熬中依然选择了复仇。但他之前的优柔提醒了我，对于一个具有高尚道德标准的人，仇恨并不是一下子可以占据人心。所以他的忧郁才会被世人铭记于心。
Tobeornottobe
？为仇恨所困的人人都在做选择。于是我做了我的选择。
而你是那么快、那么快地飞进了那个黑暗的洞口，以一种决然的方式切断了我的注视。而我将背负一切记忆，茫然而平静地生活下去。
汐，我最后一遍这样叫你，你已经在那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
在最后一滴眼泪掉下以前，你的背影，终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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