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之后，周蒲齐赖在办公室不愿动身，秦薰跑过来问候了几趟。最后一趟的时候，周蒲齐说：“你先走吧，我没事。”
秦薰看着皱着眉头满脸郁色的周蒲齐，思忖这哪是没事的样子。只是，她向来知道周蒲齐心中自有想法，如若愿意说出来，一定老早就说了。于是只好说了声“那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便拎着包包先下班了。
办公室里橙黄色的灯光，映得周蒲齐整张脸一片惨黄。中午没有吃饭，先前胃还有点痛，这会儿饿过了头，已经渐渐麻木了。嘴唇干涩，埋首于工作当中，竟连水都没有顾得上喝一口。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思考复杂的问题，虽然知道自己迟早要去面对。
周蒲齐已算是十分勇敢之人，出了问题，该面对的时候总还是愿意去面对的。不过，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多少还是会有一点鸵鸟心态。现下，她正是抱着这种心态，能拖一时是一时。
老板从隔壁间过来，敲了敲她的门。
她抬起头来。
老板问：“下班去喝一杯?”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与丈夫常年分居，没有孩子，生活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有时候，周蒲齐看着老板，真害怕自己将来某一天也会变成像她这样的人。
周蒲齐犹豫地看了看时间，六点不到。虽然与秦尽在约好，但是……她突然不想那么快赴约。
于是，她向老板点了点头：“好，你等我一下。”说完，开始将桌上大堆的资料往旁边推，继而收拾出该装入包中的东西，一股脑儿撸进了包包里。
当她挎上包同老板走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面突然悲哀地觉得，自己或许正在往老板的路上踏。她又想起花店老板，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何以那样坚强，何以会有那样安宁的表情，何以修得那般淡然的处事态度。她望着前面那个容颜姣好却满面寂寂的女强人的背影，脑中不断浮现那张旧照片，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对不起，总经理，我不能跟你去了。”周蒲齐在老板身后开口。
老板转过身来，诧异地看她，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即刻透明。她露出了然的笑容，说：“有什么事就去吧，我再约人就是了。”
周蒲齐在老板面前竟是一副小女孩的样子：“实在是不好意思。”
老板大度地笑：“没关系，你去吧。”说完，自己转身走了，一点留恋也没有。
周蒲齐停在那里，望着那一抹绰约的背影，心下有了决定。即便今后人生路途是一个人走，那么她也应该好好地走，将所有事情理清楚，将这笔糊涂账算完，才能安心地静静地漂亮地，走下去。她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却也不应是畏首畏尾之人，即便人生寂寂知心者寥寥，也理应淡然地活。就好像花店老板一样。
她转身踏上来时的路。
六点钟堵在高架上的时候，周蒲齐接到了秦尽在的电话。她现下已经十分冷静，已能够较为从容地应对。
对话也是十分简洁。
“心情好些了?”
“没有心情不好。”
“……在哪里见?”
“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附近的火锅店门口。”
“……去我家吃吧，我家还有点菜。”周蒲齐不自觉地强调着“我家”二字。
秦尽在轻轻应了一声：“好，我在楼下等你。”
总是这样的，她在途中，而他在等。想到这里，她的心竟会没来由地疼。
抵达自家楼下，已是半小时之后了，周蒲齐停下车子来，并没有看见秦尽在的身影。然而脚刚跨出车门，身子就落入了一个温温的怀抱，一阵秋风刮过，鼻息间送来沐浴乳的薄荷清香，以及摩擦着的衣物上金纺残留的味道。
周蒲齐心里发着颤，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出来，反被更紧地锁在怀中。
“别动，就让我抱一下。”秦尽在的声音贴在她的耳际，呼吸滚烫地落到她的颈间，他深深地呼吸，一个劲地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好似担心怀中的人一会儿就会消失一样，他将唇印到她的颈项，轻声说，“我以为你预备离开我。”
周蒲齐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我们上去吧。”
拥抱停顿了几秒，秦尽在终于松开了手，风将刘海拂到周蒲齐的面上，叫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更看不见她的心。
周蒲齐从怀抱中出来，温暖退却，禁不住冷风，她打了个寒颤。
“周末呢?”跟在她身后上楼的秦尽在问道。
周蒲齐淡淡地答：“在我爸妈那里。”
回到家中，二人均未说话。周蒲齐去厨房里忙碌，秦尽在坐在客厅里守着电视机，不停地转台。周蒲齐做饭的时候，不喜欢旁人插手，所以从头到尾，秦尽在都没去厨房帮忙，生怕自己越帮越忙。心烦意乱之余，他不停地看向周蒲齐在厨房间穿梭的身影。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却又好像有满腹的心事。
两人吃饭，周蒲齐没多做菜，也就两菜一汤，很利索地搞定了。心情不佳，做菜的水平也直线下降，边想着心事边做饭，结果把自己最擅长的糖醋里脊都给烧焦了。注定了，终究是一顿难以下咽的晚餐。
待菜上了桌，二人面对面坐下，周蒲齐才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立即起身去柜子里掏出一瓶葡萄酒。开瓶器深深地扎入瓶塞，只听“啵”的一声，瓶塞被轻巧地拔了出来。她洗了两只高脚杯，分别放在秦尽在和自己面前，斟上酒。红色的液体，晶莹剔透，周蒲齐将自己的杯子端起，与秦尽在碰了碰杯，轻轻啜了一口，而后微微咂了砸嘴，无声地笑了。
如若这个时候，秦尽在还未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么他也未免太后知后觉了。他目光当中尽是忧虑，犹疑着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对方的，怎料却被周蒲齐状似无意地躲开。
“不是说必须谈一谈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周蒲齐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她仍旧保持着沉默，唇边若隐若现一点淡淡的苦涩。
“究竟怎么了?下个礼拜就要结婚了，我们应该坦诚相对。”说着，他警惕地看向周蒲齐，不确定地问，“是因为……沈临河?”
“哧——”周蒲齐听见他提沈临河，撑不住笑了，“你还打算演戏到什么时候?”
“什么?”秦尽在惊讶地睁圆了双目，神情中充满了疑惑。
周蒲齐走去拉开手提包的拉链，从隔层里掏出那张照片，口中还在笑着说：“你知道吗?今天有个人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惊喜，天大的惊喜!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收到这么……‘精彩’的礼物……”
她将照片捂在手心里，紧贴住胸口，眼睛当中闪着盈盈的光泽。然后，像是使了好大劲一样，她深深呼吸了下，悠悠地吐了口气，之后才将照片递到秦尽在的面前。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可爱……”语句都不能够完整吐露，周蒲齐慢腾腾地坐回在椅子上，面上是捉摸不定的神情。
秦尽在接过照片，惊讶已经转为惊惧，心底里不断攀升的恐惧，早已将素来的淡定一一吞没，他迟疑地问：“哪里来的照片?”这又何须问，是他自己亲手交给曹西西的，定然再不会有别人。
周蒲齐也因为他的问话而笑了，继而不无悲凉地说：“这么久，很累吧……当年昏昏沉沉当中见到的男孩子，果然是你呢……”
“我……”
秦尽在想要开口打断她，却被她抬手拦住了。
“那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啊不对……你现在肯定还是特别恨我，毕竟……你妈妈的死，理应算到我头上。不过，你何苦呢?你演了这出戏，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秦尽在，我问你，你能得到什么?你究竟能得到什么?”周蒲齐怒红了双眼，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质问道。
秦尽在俯首于两臂之间，紧绷的双臂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的恐慌。他好似在努力克制着什么，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抬起脸来，然而面上一片平静，连一丝悲怆都没有。
“到底还是叫你知道了。”他淡漠地吐出这么一句。
周蒲齐死命地咬住自己的牙齿。
秦尽在看着她，没有笑容却也并无忏悔：“原本……打算等我们结了婚以后，或者生了孩子以后……再告诉你，那时候，你一定会更痛吧。我能够得到什么?呵呵——我还真没想过，我到底能够得到什么。你一定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爸妈离婚是因为我爸有了外遇，我妈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最后还是被轰出了家门，打了几年短工加上离婚的费用，勉强开了一家花店。你在那里打工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因为花店生意不算好，我妈一个人也忙得过来，多了个你就多了份开支。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花，日子过得紧巴巴。我看不过去，那时候就恨你。”
说到这里，他笑了：“但是你一定不认识我，因为我每回都在店外面偷看，心想着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知道别人困难还非赖着不走。那时候我上高中，我爸不管我，后妈也管不了我，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了解我……大家眼中的我品学兼优，可是事实上，我的思想肮脏透了……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在想，你要是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妈就未必会有现在这么辛苦了。”
听到这里，周蒲齐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看到她的反应，秦尽在勾起唇角，表情更为得意了，而后又略沉了脸色陷入了回忆：“可是……老天一定听错了我的诅咒，出事的人竟然不是你……那时候我自己有手机，上课接到我妈的电话，电话里断断续续的声音，没别的……就让我去接你……课堂上老师手里还拿着粉笔，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哭得跟个三岁小孩一样，我奔出去的时候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可是，我妈的遗愿不能不替她完成，所以……我去接了你……”秦尽在吸了吸鼻子，看向周蒲齐的眼睛，继续道，“周末生出来的那一刻，我心都快死了，就因为要保证你们母女平安，我没能见到我妈最后一面。多么可笑……你顺利地产下孩子，而我妈却离开了人世，多可笑……”
周蒲齐先前的怒气尽消，她看见秦尽在的眼中闪出泪光来。她从来没见秦尽在哭过。是啊，多可笑，他们竟是因此才有了连结点。愧疚之意已深深将自己掩埋，她再不能畅快地恨眼前这个同样可怜的人。
“那么……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周蒲齐颤着声音问。
秦尽在嗤笑了一声：“是啊……很幼稚是不是?那之后我就努力接近你，来S市也完全是因为你。”
“那个叫小佳的……”周蒲齐的脸色惨白。
眼前的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给她下套，她竟真的像个傻瓜一样，钻入套中。一丝丝恐惧漫上心头，紧揪住那仅存的一点对旧日温情留恋的暖意，却禁不住更刺骨的寒意从后脊背升起。
“很聪明嘛……”秦尽在拊掌赞赏，“不愧是周蒲齐……没错啊，小佳是受我委托到S市来摸清楚你的底细的，后来也是我打发他离开，而后又回到J市的。啊……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在J市碰到你。那倒纯属巧合了，虽然……我同样也派人一直跟在你的车后面。小佳看到你，就赶紧打了电话给我。呵呵……你居然还有脸回曾经住的地方……”
周蒲齐不寒而栗：“你真的派人跟踪我……”
“是啊。”秦尽在回答得爽快，“不然，怎么演苦肉计给你看呢，我总不能前功尽弃啊。”
“你……”周蒲齐心头好似压着一口热血，随时都会喷出来。
秦尽在轻轻地摇头：“别急呢，听我说，我的原计划是在结婚后毁约的，让曹西西出来扮个第三者之类的。不过，她好像太爱我了……太不听话了……所以，才会造成今天的这种局面。啧啧……太遗憾了……”
周蒲齐无法置信地望着秦尽在渐渐冷漠的脸，迟疑地问：“遗憾……什么?”
秦尽在先前的伤心失意尽数消失：“当然是遗憾……看不到你婚后发现自己怀孕，丈夫却背叛了你之后的绝望啊……遗憾……看不到你今生痛失所有，绝望欲死啊……”薄唇中吐出狠话，一丝力气也不费。
“你竟真这么恨我?”
秦尽在冷笑：“你不觉得，相比于失去亲生母亲而言，这已经太便宜你了吗?”
秦尽在的脸在眼前渐渐模糊了，周蒲齐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不，她所认识的秦尽在温文、体贴，再不会是这样的残忍、冷酷。她拼命摇着头，手紧握着椅背，几乎将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木头当中。
秦尽在站起身来，用双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说：“感谢这最后的晚餐，你做的糖醋里脊果然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说完，抬脚往门外走。
打开门，风就灌了进来，周蒲齐悲怆地抬起脸来，看向秦尽在的背影。
那道背影略略停顿了下，继而他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现在去找沈临河，或许还来得及。”说完，“砰”地一声合上门，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