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是阳光中流光溢彩的玻璃碎片,划过空气的时候仿佛还能听见锐利声响。只有那么一瞬,玻璃便利落地砸向地面,支离破碎成若干个零星的小块。那些流逝的过去在眼前炸开,星星点点,就好似玻璃碎片一般,最终安静地徜徉于记忆深海中,兀自莹莹地闪着光华。
“你明天又不来学校?”脚踏在课桌的横杠子上,周蒲齐侧头问道。
沈临河翻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花公子》,漫不经心地答:“看情况。”
“你也不怕新来的那个段榕削你。”嘀咕声从书本里传出来。
“我才不怕他。”说着,少年将头凑近,“哎,你说那个瞿浅最近是不是有点奇怪,怎么好好的,突然那么活跃?”
周蒲齐紧盯着他的眼睛,少年被盯得不自在起来,问:“干嘛这么看我?”
“你不来学校就是这个原因?”周蒲齐一脸的不敢相信。
少年面上有讪讪之意:“我哪可能做那么无聊的事情,切!”说着,将《花花公子》捧得更高,遮住了有些泛红的脸颊。
“‘宰人董’走之前参了你一本,你最好留意着点,免得回头又挨打,最后逃到我房间里来让我给你擦药。”周蒲齐颇为不高兴地说道。
“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气了?”说着,沈临河便要探身过来捏她的脸。
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女孩子。”她撂下一句话,将书搁到抽屉里去,从课桌边上取下书包,甩到瘦弱的肩上,抛下一句,“据说段榕明天要检查上周布置的国画作业,你留神点,我可保不了你。”
沈临河笑了笑,没有搭腔,继续埋头进杂志当中。
七月的风带着阳光的烘热,扎进棉布衣裳里,刺得皮肤滚烫,咸湿的汗黏糊糊的淌了一脸。周蒲齐抬手擦了一把,手上也即刻湿了。空气中是不远处垃圾场飘过来的浑浊臭气,混合着太阳炙烤着人体几乎发焦的味道,周蒲齐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会去哪里?”身边的长发少女问。
周蒲齐摇头,现在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画室成员全体出动找一个大活人,会不会太好笑了?”少女又说。
周蒲齐转头看了她一眼,仍旧没说话。
少女没趣,将手拍在自行车把手上,把手上的温度烫得吓人,她不自觉地发出“哧”的一声。
周蒲齐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你们上周是不是来过这里?”她将头转向一家廉价旅馆,眼睛中带着轻微的蔑视,还有点生涩与窘迫。
少女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倒被狠狠吓了一跳:“你乱说什么,我才没有……”
“嗯?”
少女突然哈哈笑起来:“你们太傻了。”
“你有分身术?”
“什么?”
“还是你人格分裂?”
“不懂。”少女更加迷惑。
周蒲齐正视她:“按理说,你今天来画室,沈临河他没可能不来。”
“什么理论?”
周蒲齐嗤笑一声:“你才是傻子。”说着,踏上车就要骑走。
“喂——”少女大喊,“你等我啊,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
“是你太笨。”
“喂,你怎么动不动就骂别人?”少女不服。
周蒲齐不屑:“因为你太奇怪。”
少女撇嘴,继而抿起得意的一抹笑:“哪里奇怪?”她努力克制着笑意问道。
周蒲齐看她一眼:“前后判若两人。”
少女不语。
“还有……眉心的那颗痣……是你自己画上去的?”周蒲齐纳闷,“还是说,你其实不是瞿浅?”
少女吐吐舌头:“你才不是瞿浅。”
“我的确不是。”周蒲齐很淡定地说道。
“你最近心情不好?”少女问,“之前你不是这样。”
“那我过去是什么样?”周蒲齐很不耐烦地踏着车子,恨不得车轮能飞起来。
少女紧跟着她的车速,将头探到前面,然后深深地瞧周蒲齐:“过去好像挺温柔的。”
周蒲齐惊讶地看着她,很久才将头掉过来,之后再没看她一眼。
“也真有意思。”少女总不想嘴巴闲着。
“什么?”
“沈渡川……他上次投篮没投中,结果球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少女笑起来,唇边洋溢着小幸福。
“有这回事?”周蒲齐更要皱眉,“……不过小哥哥一向不擅长运动,你喜欢他?”
少女立即紧张起来,举起一只手狂摆:“没有没有,才没有。”
周蒲齐还想盘问点什么,突然被少女的话打断:“咦,这条路好像是通往我们家的。”
周蒲齐不置可否。
“为什么要去我们家?”
“找沈临河。”
“去我家怎么会找到?”少女怒了。
“说不定呢。”周蒲齐淡定地答。
“喂,你怎么会知道我家住哪儿?!”少女醒悟过来之后,惊诧之余更加愤怒。
周蒲齐耸肩。怎么会不知道?沈临河都已经带着她走过好几遭了。
哦不,是逼着。
车轮哗啦哗啦的声音,完全不能盖过情绪焦躁在耳边的声音,她又撸了把脸上的汗珠,前面白顶的别墅区已经到了。没记错的话,进了里头右拐第三幢就是,周蒲齐没作停留,无视保安,车轮顺利地滑了进去。
“你连我家的具体门牌号都知道?你真是太可怕了!”少女此刻已不仅仅是愤怒那么简单了,她甚至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害怕。
周蒲齐撇撇嘴巴,虽然没真的进过这里,但是根据沈临河的猜测,应该是没有错的。
“不会在这里的!”少女追在后面,自行车在水泥地面上七拐八拐的,终于拐到了自家门前。
“开门吧。”周蒲齐停下自行车,靠在路边,表情颇为帅气地看着少女说。
少女瞪她:“凭什么让我开门!”
周蒲齐不理她,径自走过去敲门,砰砰砰地震天响。
“我家有门铃……”少女气愤地开口。
“……”周蒲齐又死命地按门铃。
没有回应。
“我就说不会在我家……”正说着这话,门突然被开启。
周蒲齐盯着眼前的人,继而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早已脸色惨白的少女,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时,门后探出了个少年的头,满面的笑。
“啊哈阿蒲,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快看,她们是不是很像?”沈临河耍宝似的说。
周蒲齐启了一下唇,没能发出声音。
“对不起……”很久之后,身后的少女开口,“我们骗了你们,我不是瞿浅,我叫瞿深,是瞿浅的双胞胎姐姐。”
周蒲齐回过头去仔细打量瞿深。瞿深被她盯得不自在,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站到她的面前,诚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是我的错,其实也就是图个好玩……”说到后面,声音也弱了。
沈临河忙出来打圆场:“哎呀没事没事,以后澄清了就好。”
周蒲齐抬头瞪了他一眼:“你跑来这里干嘛?”
“我……”沈临河支吾。
“整个画室的人都在找你……”周蒲齐好像在斟字酌句般,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
沈临河一脸的不耐烦:“为什么?段榕那家伙又耍什么鬼花招?他难道希望大家都中暑吗?”
看着肇事者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仅仅是周蒲齐生气了,就连瞿深也怒了。
“我看是你希望大家都中暑吧?”瞿深讽刺道。
“明明是段榕那家伙不是吗?为什么怪罪到我头上来?”沈临河不服。
没等瞿深反驳,周蒲齐已经开口:“为了一己私利,完全置课堂于不顾,如果只是自己缺课也就罢了,可是就连同学也要被连累。就算是这样,至少也应该有所悔意和愧意,这是这两样我在你这里根本看不到。沈临河,如果你现在跟我走,我大概还会原谅你。但如果你不肯,那我们也别做什么朋友了。”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沈临河脸上的玩世不恭已经消失,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周蒲齐紧抿嘴唇,好像要压抑着什么,脖子上的红线跟着胸腔起伏,悬在那头的钥匙混着汗水,紧贴在胸前的皮肤上,现下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在靠近心脏的地方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沈临河,你跟他们回去吧。”一直沉默不说话的瞿浅终于开口。
沈临河露出十分遗憾的神情,满脸的不情愿。
“瞿浅,我们一起去学校公布这个游戏吧,它一点也不好玩。”瞿深说道。
瞿浅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点了点头。
四人竟然真的踏上了回画室的路途。
骑车到半途,瞿浅突然说:“我累了,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众人停下。
瞿浅斟酌良久,回答:“总觉得这样大张旗鼓有点无厘头,还是你们去吧。”
“那你回家?”瞿深问。
瞿浅摇头:“刚刚看到新闻里说附近有旧书拍卖会,我想去看看。”
“我陪你去。”沈临河提议。
“不行!”周蒲齐说。
“为什么?”
烈日照得人花眼,周蒲齐觉得眼前的人开始打转。
“因为大家都出来找你了,我找到了你,你却不跟我走,太不合规矩了。”周蒲齐解释。
沈临河笑了:“那你就说没有找到不就行了?反正今天的课也上不成了不是吗?说不定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出去找地方吃冰上网了,就你们还在傻傻地企图拖我回去。”
“这倒也是……”瞿深点头赞同。
“再说,我也很想去旧书拍卖会看看,淘到的书还不是进你的小书库!”沈临河将周蒲齐一点点小小的爱好搬了出来。
周蒲齐明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就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死死地咬住下唇。
“哎,那我也去吧……”瞿深立场并不坚定。
周蒲齐突然觉得好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只看着沈临河,心中燃起点点的期望,期待他为了自己留下来。
然而,沈临河一句话便将她的希望给扑灭了:“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那就我们三个人去了。”
周蒲齐看着他意欲调转车龙头,就要离开,垂死挣扎说了句:“那我们以后也不是朋友了。”说着,竟先于他们骑车离去。
有一种饱满的情绪涨在胸口,化也化不开。路过河塘的时候,周蒲齐停了下来,看着水中自己短发瘦削的自己的身影,突然想起那个关于丑小鸭的童话故事。丑小鸭最后变成了白天鹅,那她呢?她抬起手来,轻轻碰了碰触手还有些疼痛的头发,酸楚的滋味涌到了鼻尖。
背阴处的微风吹开了钥匙对肌肤的刻画,胸前立即轻松起来。她捞出那把钥匙,想起得到这把钥匙的时候还是小学一年级。那时候是她保管班级的钥匙,每天早早的负责开门,又留守到最后一个关门,她将这把钥匙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可是突然有一天,钥匙丢了,她不记得丢在了哪里。天黑了,她怕得想哭,是年纪小小的沈临河忽然降临到了她的身边,一只小手拿着|壮壮的手电筒,另一只小手紧牵着她,在一颗老槐树下面找到了钥匙,想必是跳皮筋的时候不小心掉的。之后,她就一直留着这把钥匙了,甚至想了办法将它据为己有,挂到脖子里,永远不丢掉。
这不仅仅是一把普通的钥匙而已。它甚至是黑暗中的希冀,是他们友情最初的连结。
可是他还记得这把钥匙的意义何在吗?
周蒲齐用手轻轻擦拭这把铜钥匙,心里无奈地想道,他肯定是不记得了。是啊,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怎么还会记得。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做朋友了。嗯,今后,一定不做朋友了。到此为止了,一切。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她起了将钥匙埋掉的念头。
埋去哪里呢?她改变路途寻找埋葬钥匙的地点,最后看见沈渡川家的小棚子,停下了车子。
“就这里吧。”遮风避雨的小棚子,无人打搅的小棚子。周蒲齐轻轻地对自己说了一句。
伏下身子的时候,突然就想哭了。将钥匙从脖子上取下来,一点一点埋进刚刚挖出的土壤里面。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喜欢的心情的呢?竟一点征兆也没有。却最终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想到这里,她终于难掩心头的悲戚,偷偷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