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蒲齐点了头,下一刻便被瞿深拖进了换衣间。
“来,换衣服。”瞿深脸颊上有着深深的笑意。外头宾客渐渐增加,热闹的声音也是一层叠一层一浪高一浪,周蒲齐想要开口阻止,却被眼前的伴娘服给堵住了口。
不是很炫目的衣服,却是周蒲齐在十六岁的时候最想穿上的。婉约的裙摆,在腰际处掺了点硬朗的设计,使得整件衣服都显得更加英挺,这正是那会儿短发男孩气的她最为渴望的。
十六岁少女的模样在眼前清晰起来。
“没想到你也有想要当女孩子的时候。”瞿深大夏天里穿着热辣明艳的热裤舔着一只甜筒,拿眼瞄着周蒲齐画笔下的衣服,轻轻地戏谑道。
周蒲齐满不在乎地将纸张揉作一团,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捏着嗓子说:“下辈子我要娶你的,等着。”
瞿深拿脚踢她:“你还说,都怪你,叫沈临河他们笑死了。”
“你怕什么?”周蒲齐灵巧地躲开,从书包里掏出数学课本,假模假样地做起课后习题来。
彼时双胞胎神出鬼没的戏码已被拆穿,瞿深却仍旧时时替代妹妹去画室,以应付老师和家长。只是瞿深却没有画画的天赋,跳脱的性格成了她整个青春期里最明亮的一道光线。人都道双胞姐妹总是一动一静,瞿深瞿浅二人绝对是完美展现。
“哎,你说,沈临河那小子是不是喜欢我妹妹?”这个话题本是十分跳跃,但周蒲齐握笔的手却仍是顿了一下,她头也没抬地答:“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回忆到这里又戛然而止了,瞿深摆出那副不用太感动的模样,说:“当年我趁你走了之后,把那张纸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一直夹在相册里。”看着周蒲齐傻愣愣的表情,她笑了,“你知道吗,你和临河还真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他有一颗天下大多数男人都有的洋葱心,而你却有一颗白菜心。”
周蒲齐不解,抬头望她。
瞿深耸肩:“自己好好领会,快换衣服,时间不等人。”
瞿深将衣服递给她,周蒲齐接过,迟疑着却也渐渐地加快动作,换衣服的当口,瞿深轻轻笑了声:“其实这件衣服早该给你做了,想着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谁曾料想我们还会再见面。”说完,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年,你躲哪儿去了?”
周蒲齐动作没有慢下,只是含糊答道:“哪儿也没去,就在这里。”
“你骗人!天知道,我找了你有多久。”
“不超过一年。”
“什么?”
周蒲齐咬了咬嘴唇:“你找我的时间,不超过一年。”
瞿深的眼神闪躲,她答:“是,后来我找不到你,就出了国,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
周蒲齐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跑到别的城市打发掉的时间,是整整一年。”她看向瞿深,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你究竟在躲什么?”
此时周蒲齐已将衣服换好,抬起身子来。粉色一向柔和,周蒲齐皮肤白皙,真丝质地贴合身体线条,更显得凹凸有致。瞿深看得呆了,她说:“没想到猜测的尺寸正合适,这么美,怎么早些年没有发现。”
周蒲齐难得地开了玩笑:“不怕我抢了风头?”
瞿深笑着摆动婚纱:“你觉得你可以?”
周蒲齐释然地将手拢了拢,说:“我们出去吧。”
“等等。”说着,瞿深又从自己的化妆盒里掏出一条白莹莹的珍珠链子,小心地给周蒲齐戴上,这期间她们没有言语。项链戴好,瞿深这才拉住周蒲齐的手说:“我们去吓他们一跳。”
到场的宾客皆是故人,就连“宰人董”也出现了。“宰人董”是他们画室第一任的老师,后来因经济缘故,画室转手他人,这才遇见了他们后来的恩师“摧花段”。“宰人董”和“摧花段”这两个绰号都是沈临河取的,沈临河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德行,并时常被家长拿来同一向以成绩优异循规蹈矩而“闻名”于小镇的堂兄沈渡川比较。往往人愈是不被看好,便愈容易往极端里走,于是一部分人变得异常优秀,然而更多数人则被推往一个自我放逐的深渊。沈临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后一种,在他最青春最热情洋溢的岁月里,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个令家长和老师头疼的学生。“宰人董”的名字由来浅显易懂,那个时候略微古板的老师都爱依靠暴力解决问题,与之相对应的,“摧花段”的段数绝对比“宰人董”要高多了,他不仅逼得沈临河乖乖就范,甚至一举攻破他那叛逆的坏毛病。所以当他人在沈临河面前提起“摧花段”的丰功伟绩时,他总是笑而不语。
因此,当周蒲齐看到“宰人董”并肩“摧花段”兼搭着沈临河的肩膀时,只有两个字能够形容她此刻的感受——“诡异”。她感到好笑地扯了扯嘴角,却被身边全力演出的瞿深推到众人面前。
也不知是谁夸张地“哇——”了一声,以至于小小圈子立即围成。周蒲齐倒也显得淡定从容,只略略将裙子捋了捋,抬眼正瞧见沈临河一脸的兴味,不禁有些气馁。她知他是嘲讽的,但是这并无碍于周蒲齐将胸挺了挺。
“董老师,段老师,好久不见。”
两位恩师笑眯眯地承受了。
沈临河慢慢踱步过来,掐周蒲齐的臂膀:“这手臂倒是比以前粗了一圈。”
周蒲齐连忙甩开,轻飘飘地来了句:“你量过?”
沈临河“嗬”一声,明显不满周蒲齐的不买账,斥道:“我们小时候天天睡一堆,我怎会不知道呢?”
周蒲齐面上略略一哂,赶忙撇开关系:“什么时候的事,我可不记得。”
沈临河这时才端正了脸来瞧她,倒不是妆扮上的差异,而是直觉个性上好似完全变了个人。未等得及沈临河仔细琢磨,周蒲齐便被原在忙碌着招呼宾客的瞿深拽走,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这时她才留意到满脸疑惑的瞿浅。这时她才想起问瞿深:“为什么不让你妹妹做伴娘?”虽是这么问着,但心中是有答案的。
瞿深没空瞧她,把她拉到热闹处,欢声笑语统统从耳边灌进来。周蒲齐也只好融入氛围,并将身上那件裙子又捋了一捋。
待到正式开席,周蒲齐站在瞿深近旁为她添酒收礼金,当沈渡川从周蒲齐手里接过酒杯时,不禁向她莞尔一笑以表感激。近旁一个声音说:“待会儿什么打算?”
周蒲齐惊讶地抬头,正撞入一双闪着精明光芒的眼睛,她愣了一下转而问:“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谁叫他们瞒了我们这么久?”沈临河手里晃着酒杯,好不神气。
周蒲齐皱眉:“你要玩随你,我不参与。”
轮到沈临河惊讶:“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几年没见,你变了个人?”
“我没有变。”周蒲齐低语,“只不过是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没长大?”沈临河哼了一声,眼角轻瞥。
周蒲齐手里忙着为新娘添饮料添酒,嘴巴里轻轻说了句:“你也长大了。”
沈临河自觉没趣,掉了头便走,周蒲齐向后略偏了头,视线下移,转而又落回到眼前热闹的觥筹交错间,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声。
但显然周蒲齐的漠然并未使沈临河打消主意,他撺掇了一大群朋友一同过来敬酒,个个手里端的都是真材实料的白烧。沈渡川实在推诿不过,又仗着酒量不错,便是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倒也渐渐有些不支起来。最后是瞿深捂住了杯子,抬眼向正在起哄的沈临河说:“你大哥怕是不能再喝了。”
“那要不换嫂子你替他喝?”沈临河慢悠悠地睁开一对大眼睛。
瞿深搬了砖头砸自己的脚,有些窘迫。周蒲齐原想着这并不与自己相干,然而当眼睛瞥到身上的这件衣裳时,意志又有了动摇,所以当瞿深被劝酒劝到无路可退时,周蒲齐及时夺下了杯子,换了杯可乐给她。沈临河这回可真急了,瞪了眼恨不得立时放倒对方,然而周蒲齐却只是轻轻地吐了三个字:“别闹了。”
这三个字的音量不大,但是分量却很重。对方皱着眉头,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杯酒,然后默默地走了回去。
周蒲齐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沈临河微醺的背影,神色淡然。
瞿深拣了空隙偏头对周蒲齐说道:“临河今天怕是真的生气了,你从来没有这样逆过他的意思。”
周蒲齐愣了一愣,继而慢慢道:“没什么逆不逆的,只觉得酒喝多了没什么好处。”
“是么?”瞿深了然地望着她。
周蒲齐点头:“好日子可别让酒给糟蹋了。”
瞿深浅浅一笑:“这话在理。”转而又说,“不过,他今天的确有些过激。”
周蒲齐没眨眼睛:“只要瞿浅在场,他哪回不过激。”
瞿深看了看她,没再说话。
酒到酣处早已是意兴阑珊,中途打碎两只酒瓶踩坏数只游戏道具,孩童的笑闹不绝萦绕。周蒲齐虽人处其中,但总觉自己是隔绝于之外的,包括众人的寒暄、关切,她虽领受得到,却总觉不够真切。今天于她而言,就像一场电影,打从一开始,她就未打算真切深情地演出,从最初的情绪略微失控到之后的完全收敛,周蒲齐觉得自己像是在悬崖边走过了一遭,看似危险实则最是明哲保身。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即便真的有感动,那些过去也终究回不去了。于是,在控制不住转头寻找某人身影之前,她便匆匆地换上自己来时的衣服,并向沈渡川及瞿深二人告了别,对方亦不好多做挽留。
她挽了手袋跨到门口,却瞥见了门边瞿浅的身影。她的手脚俱是一僵,对方却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瞧。周蒲齐略略定了定,随即朝瞿浅一点头,就要绕过她跨出门去,却不料反被抓住了手肘。周蒲齐叹气,将手轻轻从对方的钳制中抽出,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瞿浅轻咬了唇,口齿间溢出三个字:“对不起。”
周蒲齐心中泛起点点苦涩:“不必。”停顿会儿又说,“我从没有过怨言,不希望到你口中就变了质。”说完便跨出了酒店大门,挺直的背脊好像写满了骄傲。如若她愿意回头看一下,她或许会发现瞿浅面上的歉意是真的。然而在周蒲齐的心里,即便是真的,那也并不重要了。周蒲齐的心早已在五年前被众人唾弃了个遍,当她哭着把床单揪成一团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留在她身边。所以,无论她今时今日如何淡漠,都实属情理之中的事。她时常想,如若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未必会像她这样将所有人和事情都逼到一个绝境上,但是别人是别人,她是她,她从来都是丑小鸭与陪衬品,从来没有站到过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往往过分自卑的人又有另一种超乎常人的骄傲,这种骄傲通常会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释放,现在的周蒲齐心里便深种了这种骄傲。这样子的骄傲叫她与故人隔绝,叫她理清了一些从前未真正理清的思绪。
她站在萧索的风里,望着十字路口闪烁不定的红绿灯,以及匆匆的车辆与行人,便仿佛听见了一种滴水的空响,这种响动是进入到心底的,一滴滴一注注从心房的空洞里穿过,于是就连一点回音也听不见了。她突然明白了这种空响,就好像是往事的一种溃烂,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你时时感觉得到。周蒲齐终于明白了,她并不是想要忘记这段记忆,而是这段记忆早已溃烂成无法抹去的伤口,任凭她今后再如何掩饰掩埋,都不可能再还她一个完满的自己。
她怀着这样透彻的想法,一路走到了4S店,到了门口却突然不知究竟该做什么。这时,一个年轻的身影晃到她眼前,周蒲齐才一抬头便惊呆了,这不是猪小黑的外甥又是谁?叫什么名字来着?周蒲齐此刻脑中一片空旷,如何还能想得起来,便只盯着对方看。
对方反倒露了个亲切的笑意:“不记得我了?”
周蒲齐不知该说自己记得还是不记得,只好仍旧不动。
对方只好好人做到底,自我圆场道:“我是秦尽在。”
周蒲齐便恍然,撑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年纪大了,难免容易忘事。”
秦尽在也是微微一笑,周蒲齐不由得一呆,这一回见到的秦尽在和上回见到的他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一般。周蒲齐少不得又要感叹自己年岁大了,年轻人的思维全数跟不上步伐,喜怒无常不总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么。这么想着,倒也释然了些许。
秦尽在问明周蒲齐前来办的事宜,还一路陪同她验车、拉结算单兼付了款。周蒲齐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你不必一路陪着。”说着看了看秦尽在身上笔挺的西装,又说,“我知道你们销售很忙,花费这么长时间陪我,或许会错失很大一笔订单吧。”
秦尽在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刚来还需要多学习,无论是在哪个方面,不介意多花点时间来磨刀。”
周蒲齐略略惊诧,这个年纪能够如此自信的人,想必今后必有一番作为。这时候周蒲齐对于猪小黑的这个外甥,也不再是毫无印象了。
告别的时候,周蒲齐道了声“谢谢”,倒也并非全数出于客套。天突然下起了雨,周蒲齐关了车窗,蒙蒙细雨轻飘飘地覆到窗玻璃上,秦尽在隔着这层玻璃朝她挥手。开出去一段距离后,周蒲齐仍能从后视镜里看见那挺拔的身着黑色西装的身影,她不由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