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青年再度看向棋盘,还欲拈子时却突然发现白子已入困境,若非孤注一掷杀出一条血路,胜负便就此定下。于是他感叹道:“江主好棋艺。”
他注意到,江临仙最后压下的那枚黑子之下,压着一片红梅的残瓣。
白衣女子却将手收回去,似是十分疲累的模样,微阖眼,轻声道:“估摸着再有十日,便会让我们出去了。”
连古古站起身,提起一旁石床上暖和却补厚重的锦被盖在她身上,轻声道:“注意保暖。”
“习惯了。”江临仙微微摇头,后脑勺刚好触到连古古的手臂之上。这一碰二人身形均一僵,随即倒是连古古轻笑一声而后就在她身边坐下,手臂一挽就佳人揽入自己怀里,“累了便睡吧。”
江临仙也不抗拒,只是在把头埋进他胸前时似嘲似笑地道了句:“若被护法们知道你这么对我,你就怕没这么清闲的日子过了。”
佳人在怀,连古古笑得真诚,“有我这么一个真心的人来照顾你,杀了我的话,到哪里再去找?”
但是说完,连古古就自己抖了抖。
江临仙好像已然昏昏欲睡,听到这句话还是轻笑一声而后道:“你最好践行这句话。”
连古古大感惊奇,问道:“为何?”
怀中女子的声音已然越发低下去了,连古古却感觉自己胸前的衣裳被她抓住,十足十一个婴儿入睡的姿态,“我父说了这句话,用了一生来证明。”
连古古心头猛颤,随即低下头去,江临仙是真的睡过去,那双星眸闭上之后整个人的清冷肃杀再也不见,端的是一副娇柔女子模样。
她本就应该如此姿态,却扛起那般重任。
连古古抚过她如远山一般精致的眉,轻叹一口气道:“好梦。”
江临仙确实是做了好梦。
她睁开眼来时感觉自己好像没有重量地浮在空中,远处隐隐有笑声低低传来。她茫然地看过去,见到今日肃杀冷清的鸢栖宫就在自己眼前,但面前这座,却是开满了红梅的。
今日的鸢栖宫虽红梅也盛,却没有盛成如此模样。好似整座鸢栖宫都是红梅的海洋一般,她恍然记起,鸢栖最爱的便是红梅。
她抬脚走去,好似穿透时光雕铸成的巨大城墙。
往事如风般在自己眼前飞掠,然后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江临仙站在三人之前,那三人却丝毫没有感觉自己身前有人一般。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正把“江临仙”抱在自己怀里,给她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铃铛。
一旁眉目如画的女子见此轻笑道:“千流大哥,你这六杀铃是有大用的,怎可随意便给了仙儿?”
闻言,男子低低笑道:“仙儿是我宝贝女儿,有我在的时候她和你自可无恙。但我……终有因了琐事不在你们母女身边的时候,仙儿还小不懂世事险恶,你一人又分心照顾不了她。如此,这六杀铃便做仙儿护身之用吧。”
女子垂眸,“你倒有心。”
“阿七,你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总有不测风云。仙儿她……若能趁那次动乱就此脱离这武林苦海,也就遂了我们的心愿了。”
他怀里的女娃子还睁着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铃铛,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好似脑海之中一阵铃铛声渐次响起,江临仙只觉眼前景色一变,变做了一个灿阳午后。而她看到的那个自己,已然可以自己行走说话了。
她认得,这是六岁的她。
白色流仙裙在她脚边飘飞,江临仙走到小“江临仙”身边,而后慢慢坐下来,看着六岁的自己稚嫩的脸和写字时认真的表情。
那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只是那时的自己为了讨父母欢心写得格外认真。
她看着那时的自己头上的冲天炮,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现在撒了整身的青丝。
年幼的自己被人抱起,随即她听到男子欢快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仙儿真是越来越厉害喽。不愧是我女儿。”
随即便是女子的声音也接着响起,“夸女儿还要夸到自己身上,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吧唧”一口,江千流没注意就被那时候的自己给轻薄了去,小“江临仙”咯咯笑着,随即奶声奶气地道:“娘亲抱。”
于是女儿眉开眼笑,从男子怀里接过小“江临仙”,“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袄子,这话果然没错。”
“她这么恋着你也是好事。”江千流宠爱地看着母女二人。
事隔多年,江临仙终于看懂那时父亲眼中含义。
心里头微微疼,她下意识想抓紧身侧人的手,却恍然惊觉此刻天地好似只有她一个人。
孤独感排山倒海而来,几欲要将她吞没。
而此刻的现实之中,察觉到抓着自己衣裳的手突然收紧不少,连古古便心下一惊,随即低眉看去,怀中女子微微皱着眉,似乎是在做梦。
但她呼吸平稳,看样子做的并非噩梦。于是他在此抚过她的眉,轻压了压。
此刻的江临仙,身处虚空之中,四周不断有声音传来,都是往年里那些值得珍惜的回忆。
“仙儿乖。”
“仙儿,别一直抓着爹爹的手,爹爹不过是去一下茅厕而已。”
“仙儿快看,爹爹带回来的礼物,还喜欢么?”
“仙儿,你随心便好,不必注意这天下多少变化。”
“仙儿……”
“仙儿……”
“仙儿……”
她捂住胸口。
父亲……
怀中女子缓缓睁开眼来,小脸已满布泪痕。
“醒了?”青年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她看着连古古的脸容在昏暗的光下逆光,这才发现他已经灭了烛火。
清崖潭的水波声好似在耳边流荡,她刚想拭去脸上泪痕却见青年已然用一方绢帕在脸上轻轻擦拭,极小心的模样。
她稳下心口情绪,答道:“嗯。梦到父亲了。”
“嗯。”
她想了想,随即又补充道:“想起了以前很多事。”
“嗯。”
江临仙阖眼,又往他怀里轻蹭了蹭,“很多我本来已经忘记的事情。现在想来,倒是觉得奇特得紧。”
连古古笑起来,“怎么说?”
“我好像还梦见了你。”
“哎?”
“你小时候似乎也来过鸢栖宫。”
“我记不大清了。”
“你师父带着的。”
“或许吧。”
“……”
“又睡着了?”
“……嗯……”
连古古抱紧怀中温软,随即抬头,却也轻笑道,声音放得极低,“如何,长老可还满意?”他移开点了江临仙睡穴的手,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了石床之上,随即一个人走到了前方去,在那扇门一样前轻轻敲了敲。
“门”上突然打开了一个口子,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见对面那张发须尽皆花白的老脸。
“赫连长老是吗?”
“老夫乃鸢栖宫执事长老。”那老者声音沙哑,却自带威严。
“见过长老。”连古古像模像样地抱了一拳,却丝毫不见任何敬意,“不知长老此刻现身是该告诉晚辈什么了?或者是,你打算来杀人灭口了?”
那老者淡淡一笑,却无多少表情,“宫主能力过人,我何必要来灭口?”
“但您应该也知道了,她的武功尽失,此刻等若于废人一个。”
赫连长老依旧是那副表情,丝毫未有松懈,“武功不在,能力还在。她用三年时间就可以建立起一个忠于自己的组织,没人会相信她若离开鸢栖宫,那些护法和精锐下属不会跟着她走。”
连古古笑起来,“长老大可以捏造一番事实。”
闻言,赫连长老终于开始正眼看他,随即他捋了捋胡须,而后突然道:“小子应该知道,宫主活不过明年开春。”
连古古终于扬眉,随即也道:“我当然知道。”
赫连长老的表情高深莫测,“那你为何还要向她表明心迹?她若此刻真的动情,必然加速体内蛊毒速度。”
连古古摇摇头,“若我此刻弃她不顾,那么或许不到明年开春,她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女魔头。那时她被全天下人追杀,赫连长老愿意如此吗?”
老者不语。
连古古于是继续道:“更何况,噬心蛊并非无药可解,终我所能,终可以找到。”
赫连长老凝神看他片刻,随即转身离去,“你若是有如此打算,那便是好的。”门上的小口子缓缓关闭,连古古眼神莫测。
随即他回身,看着还在安然酣睡的女子,眉眼轻拢。
待到江临仙重新醒过来之时连古古已将烛火重新掌上了。这小小的石室里一应俱全,却就冷清得不似人间,当初霏烟被关在这里数十年,江千流也未曾来探望过一次,不知她是怀着如何绝望的内心愤而吞石自杀。
她阖上眼眸。
连古古的声音响了起来,“刚才赫连长老来过。”
“嗯。”江临仙拢了拢鬓发,而后答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过几日就会让我们出去。”
“呵,”没想到江临仙倒是轻笑起来,随即目光又如漫天星辰般散去,“待我出去,又得面对一次那些部下了。”
连古古大感惊奇,“怎么?”
“也是时候可以放手了。”江临仙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手肘,那里的红线已然越发朝着心脏之处靠近,只是颜色稍淡了下去,“我本就活不过明年开春,最后这半年时间,榨干我光复鸢栖宫是所有人会选择的那方。”
语毕,她的手肘被人握住,那人掌心的温度几乎要灼烧她的一切,好似一盆冬日暖火将她的半生凉薄尽数驱逐。
“回去吧,我会去找你。”连古古就站在她身前,江临仙好似浑然不觉好一会儿才猛然抬头看他,青年的脸容敛在昏暗的烛光里并不清楚。
“回去何处?无处可归……”她喃喃自语,心头突然便悲怆无比,平白生出一股苍凉出来。
“苗疆。”连古古十分坚定地吐出这个词语,而后继续道:“皇帝想要吞了整个武林,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有肆艳楼在手,却不想肆艳楼却控制不了武林,想来是想让各大门派与鸢栖宫相斗消耗双方,最后控制了这鸢栖宫来控制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