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重视存量
我们应该重视先有的物质文明，重视历史留下的存量，而历史不能遗弃，不能把过去的历史和现实的环境作为抵押。我们在建设一个新世界时，真的不必要砸碎一个旧世界，物质文明需要精神文明来延续。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文革”期间人人皆知的名言：打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文革”对我们国家的巨大破坏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文革”的遗风仍在。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在讴歌了这个城市的建设速度的同时问道：在西方人安静地生活在花园和草地上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总在施工，改革开放已经30年了，难道我们一生都要生活在工地上吗？
用耶鲁大学教授、经济学家陈志武的话讲，这个国家太不重视存量了！
如果道路有拉锁的话
我国政府曾经在奥运会之前庄重地承诺，在奥运会期间保证北京的空气质量清洁，可是在盛会临近的北京，堵车现象日趋严重，灰尘反而多了起来，而这些尘土主要来自政府批准的建设工地。
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工地无处不在，我经常去东直门外和东四十条那一带，一年多来一直都不得不从工地旁边走过，无论是新开工的工地还是在装修的工地，反正到处都是扬尘，人行道被侵占，以至于我想走在一处无灰土的地方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其中许多施工属于市政建设，工人们将人行道的路面掀开，拆掉所有的路砖，裸露出浮土，再堆上用于施工、没有任何覆盖物的沙堆，春风一起沙尘漫天，过往行人都要掩面。施工过后我再经过那里发现与翻修前没有什么两样，新修的路面甚至没有旧的平整。
本来这些旧的人行道都还不错，可以用好多年，根本没必要重新铺设。像我们公司门前的人行道，在5年间剖肠开肚似的施工了3次。百思不得其解后我想起多年前马季说过一个相声，讲的是一个马虎的医生，动手术时丢三落四把纱布甚至器械遗留在病人的肚子里，想起来后还得重新开刀取出，病人无奈地要求他干脆在肚子上安个拉锁算了。
这些不产生任何效益的浪费性施工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这个城市太有钱了，以至于力行凯恩斯式的挖坑再掩埋也能促进GDP增长的消费原理；要么就是管理方式有问题。为什么在这个拖欠民工薪水问题仍然存在的社会不断地进行重复建设？看来，真的需要发明拉锁式的街道，以便他们今天换电缆明天修管道呢！
我们的市政管理者应该想想，施工污染环境，影响交通又浪费资源，为什么不能以修补的方式来维护城市的美观而非要打碎了重来？
让历史留住它的沉淀
记得多年前将天安门广场的路砖挖掉铺新的地面时就引起了争论，因为那里的每一块砖风风雨雨几十年、上百年，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而历史不能遗弃。
国人尤其是城市的管理者应该重视存量。就是说重视现有的东西，现有的物质文明，不要一味地追求经济增长和政绩，而把过去的历史和现实的环境作为抵押。
在巴黎，你可以抚摸伏尔泰伏案急书的大理石写字台，也可以参观雨果、巴尔扎克的故居，欣赏他们亲手修改过的文稿和使用过的文具，甚至去世时的卧床，这一切都是原件。即便在纽约这个历史非常短暂的城市，你都可以到开国元勋华盛顿去过的酒馆喝杯咖啡。那个酒馆旧的连墙皮都掉了，旁边就是雷曼兄弟那个赫赫有名的投资银行，现代化建筑，寸土寸金的地段，但是老酒馆就是坚决地屹立在那里，没人敢拆除。
伏尔泰书桌：这张大理石写字台被这个世界大文豪用过后，几百年来一直被人们保存着，而且还会保存几百上千年。
相比之下，我们保护自己历史遗产的决心和措施确实不够好。
北京是个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城市，有那么多的四合院、花园和古建筑，比起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都不逊色，但是现在这个城市已经被林立的大楼所替代。
平安大道的段祺瑞府的旧址我去过几次，那里除了古朴的灰砖楼以外，里边已经很难看到历史的痕迹。往日情怀只能凭空想象了。我还曾按图索骥去找连清朝的皇帝都去寻花问柳的八大胡同，那里几个曾经著名的二层小楼全成了大杂院，破烂的家什从木质的楼梯下一直堆到楼上，里面不知住了多少户人家。我一手拿地图指南，一边问路，进院时还是招致了异样的目光。至于在王府井北的黎元洪府，几年前就是一个工地了，我在这个工地上曾经走过一圈，看到了一点假山和小花园，不知道它们在建设新北京的浪潮中会不会保存下来。
旧的不一定是差的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个东正教的小教堂，彩绘玻璃里面包藏着那么多的神秘，我现在还记得趴在窗前的那种好奇。而哈尔滨大直街那个教堂每天中午的12下钟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那是当时没有表的孩子心中最原始的时间概念。但是“文革”期间，我眼看着这座古朴庄重的俄罗斯式的教堂被拆毁，代之以很难看的纪念碑和粗俗的楼宇。
30年后，人们发现他们摧毁的不仅仅是这个城市的物质存量，他们摧毁了这个城市的特色，这正是它不可估量的文化存量。几十个俄罗斯式的大大小小教堂就这样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被疯狂的人们费了很大力气摧毁了，只剩下索菲亚教堂。
现在人们发现，这个红砖砌的索菲亚教堂成了哈尔滨市地标式的建筑，每天都吸引了大量的游客在那里驻足拍照，他们在教堂广场前流连忘返，对比邻的现代化高楼大厦无动于衷视而不见。我在一旁踱步时深有感触：假如有更多的教堂保存下来，号称“东方莫斯科”的这个年轻城市将会有多么亮丽的一道风景！
幸好那里还保留了两边都是俄式建筑的中央大街，街边的许多三层小楼都有近百年的历史，我想如果保护得当的话，几百年后它们还会矗立在那里。俄罗斯式的建筑厚实沉重，底座的石块有的厚达1米，这样的楼甚至可以移动位置，即便有四川汶川那样的8级地震都不会倒塌。现在人们认识到它的价值，知道这才是哈尔滨与众不同的地方，于是把它改成了步行街，使其有了与北京王府井一样的地位。
像丽江和阳朔这样的古城，之所以受到国内外游客的追捧，并不是他们以新的面貌呈现给世人，而是他们保持了旧日的古朴，街道和房子都是以前的模样。在丽江，有一条当地人称“大河”的小溪，两旁的青石板路和上百年历史的灰旧瓦房，让人们感到的是一种质朴的美，你甚至闻得到往日的气息，所以那里面不用现代化的装修，只是扫净庭院，房间整洁干净，人们就很愿意住了。
所以在建设一个新世界时，我们真的不必要砸碎一个旧世界，“文化大革命”使我们的文化底蕴遭到了致命打击，它的遗风不应该再延续。
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
要知道，拆迁时我们在制造垃圾，装修时我们也在制造垃圾，美化环境的同时我们也在制造污染。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即便一项当时十分正确的决定再过十几年看就不一定了。更何况过度的城市建设给管理者带来以权谋私和贪污腐化的机会。
过了多少年以后人们可能发现，这个我们期待的世界还没有旧的世界那样适合人类的生存。我们在装修房子的时候，几乎每户人家都要费大力气在大楼的钢筋水泥的墙壁上凿几个能装空调机管子的洞，那是装修中最难干的活，而且声音还最大，打洞的声音几层楼都能够听到。我就在想，为什么中国人建了那么多楼了，还不会事先把这个洞留出来。我朋友住的别墅区，有人擅自在住房上加盖建筑，发展商对此也无可奈何，他们管不了，也不去制止。
装修用的涂料和油漆长时期污染我们的环境，居住的地方受邻居装修的污染，工作时受隔壁邻居单位装修的污染。我居住的地方是已经建好10年的公寓，但是在一半以上的周末还会听到装修时刺耳的电钻声；而工作时间，则要忍受单位周围一个个兄弟公司装修的刺鼻气味。
我在电视里看到，一些楼宇被整体爆破，有些甚至是新建还没住人的楼，这种浪费真不应该发生在一个发展中国家。
沈阳的夏宫是一个穹拱形状建筑，牢固而又醒目，在当地成了一个标志性建筑，里面有游乐场和游泳池，曾经给许多沈阳人带来欢乐。2009年2月，这个本来可以历经沧桑、却仅仅生存了15年的建筑被爆破拆除了，在全国成了一个新闻。
当我在新浪网看到这个头条新闻时，既为当地人惋惜，又难过网上没有尖锐批评的言论，有的只是沈阳人的惋惜和惆怅。夏宫我去过，看到过那里孩童们欢歌笑语的场面。如果不是为了引入外资兴建更高的建筑增加产值，这个建筑可以用上百年甚至几百年，成为当地建筑史上的杰作。
在巴黎生活期间，我住处200米外也有一个类似的穹拱形状的建筑，已经用了几十年了，法国人把它从里面作了一个大规模装修，内部焕然一新，外面质朴依旧，什么都没有动。我就想，为什么100多年来，世界上各国人民都向往法国，去一次就喜欢上它？古朴和文化底蕴是最有力的回答。
无处不见的工地尘土已经让人望而生畏，汽车尾气和装修造成的室内室外污染又加剧了环境的恶化，有人就讥笑中国有13亿人工吸尘器，现在看来这些吸尘器还要具备排毒的功能！
城市制造垃圾，汽车制造废气，工地制造粉尘，室内还有化学气味的污染，无止境的建筑加上无止境的装修，使人工制造的扬尘日益严重。在2008年前的北京这些工程还大多冠以奥运会的名义，最后成了无论干什么事都能扯上这个热点话题。人们不禁要问，奥运会要求的是清洁而不是污染的空气啊！难道奥运会以后我们就不过日子了吗？
公德和公共环境
在西方，人们不仅重视自家内部美化，还重视外部环境的建设，并建立起一种相互监督的机制，这也是基于对现存物质文明的尊重。现实的都是合理的。
这外部环境包括住宅以外的所有公共场所，像公用的走廊、院内的花园和小区等等。如果环境不够好，他们就会建议管理公司改进，如果管理得不好，他们可以用投票的方式将自己小区的管理公司赶走；如果一个城市的交通和公共的大环境不好，他们也可以通过投票把城市的管理者换掉。其实在公众监督日益发达??西方，城市管理者不敢随便拆建，更不敢明目张胆地重复建设。公共环境整洁是他们对辖区选民的承诺。
中国人则更在意内部环境，他们只注重自己家庭的建设，可以把家里的阳台搞得花团锦簇，也可以把家里装修得跟卡拉OK厅似的，费尽心力还花不少钱，因为他们力所能及的只是自己的那个小环境，而对于外部的大环境则无能为力。他们既不能随便更换管理公司，更不能通过投票的方式更换地方管理当局。既然外部环境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他也就不把这个环境当成是自己的环境。所以我们看到在大街上人们随意扔纸屑和塑料袋，而在家里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如果公共环境遭到破坏，国人往往漠视，不闻不问。而西方人对自己的公共环境有投票权，也就有责任心，他们不会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公共的走廊里，对公共环境的爱护也就更为执著，久而久之，他们养成了关心公共利益的习惯，同时也养成了尊重他人的习惯。
对他们来讲，建设是需要的，但是维护更重要。因为建设的成果需要维护，物质文明需要精神文明来延续。因而他们重视历史，重视存量，这正是我们需要学习的。
假如真有一天我们的人均收入达到了美国人的水平，每个家庭都有了汽车，那我们的公路还能开得动车吗？如果我们的闲钱足够每年全家人避暑度假，那海滨浴场还能下得去脚吗？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买得起房子，像现在一样隔三五年就装修一次，我们的小区还有清洁的空气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西方人一样生活在花团锦簇的环境中，而一定要生活在工地中呢？
拜托城市的管理者别老折腾我们的公共环境，拜托我们的邻居不要动不动就装修，重视一下存量吧。
开车会使人变坏？
这些年北京正像栽树一样建大楼，但汽车的增长速度更快，修路的速度显然慢于购车的速度，开车给我们和社会环境带来了什么？
回国生活好几年了，总有人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买车啊？开始时我会认真地解释自己不像其他同事拖家带口的，一个人开车没有必要，北京出租车又那么方便；轻松时我会高调地调侃，告诉他们，我不想给北京沉重的交通负荷多增加一个负担，有时候我就换个角度说如果我们都开车，那北京满大街跑的６万辆出租车怎么办？提问的人往往都会大笑表示理解。
假如不想讨论买车的事我也有办法，那天一个同事又旧话重提，我反问他为什么要买车，他随口说开车好玩啊，然后我一句回答让他无法继续这个话题：我都玩够了！
不过心情好时我会和他们分析在北京开车的弊端：为什么要开车，是为了快，还是为了方便？
其实和常识相反，在北京开车既不快（这是我的观察），又不方便（开车人并不同意），还会使人变坏（这是一位大学教师的切身体会）。
慢如蜗牛的行车
在北京开车快不起来。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过北京人的一个实验，早上出发从南三环起始至国贸一段不到10公里距离骑自行车居然比汽车快。一到雪天甚至雨天车行就跟蜗牛般的慢，堵车堵到北京人已经习以为常。在2008年3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晚上，我同事自三里屯回农大，20公里开车只需要半小时的路居然走了4个小时！北京人驾车的欲望之强，以至于成天为十几公里的路程泡在路上一小时，仍然不知悔改。当问起为什么堵车也要开的时候，有人会说至少不用挤公共汽车啊。我们国人追逐舒适的热情如此之高，以至于他们很快就忘记了过去，不惜改变自己长期的生活习惯，不计多付油钱的损失，甚至不惧多制造一些汽车尾气而对身体产生的伤害。
纽约的例子是相反的，我在以前文章中提到过纽约市长布隆伯格竞选成功后兑现自己的诺言，乘地铁上下班。几年过去了，这位世界有名的亿万富翁现在把乘地铁当成了习惯。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个由前总统克林顿主持的关于环保的辩论会上，当主持人逐一问演讲嘉宾们，每个人乘什么交通工具上班的时候，这位明星市长很从容地回答：乘地铁啊。然后又轻描淡写的补上一句：这个快，为什么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