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个巨大的工地
30年对人生来说,是一个漫长的阶段,称得上整整一个时代。当西方人生活在花团锦簇的公园旁边时,我们为什么要几十年都生活在工地上?
“北京是个巨大的工地。”这是十几年前我在巴黎工作时常对法国人说的一句话。我说这句话时,心中有一种自豪感。当时的中国远没有西欧富裕,但是它在进步,它在追赶,蓬勃向上,一天一个变化,正在用其发展的速度来弥补历史上的落后。比较起来,西欧各国经济却一直处于停停走走状态好多年了,萧条和败落的迹象开始显露。作为中国一家投资公司在法国的负责人,我用这样的话向那些生意上的潜在合作者暗示:到北京去,到中国去,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是指她在发展,是指她有巨大的潜力,是指她有巨大的生机,20世纪90年代的北京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高楼一座接一座地拔地而起,也逐渐改变了北京的生态。
生活质量是怎样被破坏的
但是十几年后我回到北京,发现它仍旧是个大工地。
北京的建筑工地随处可见,并且经常是彻夜灯火,附近住户即便紧闭窗门,拉下窗帘也睡不好觉,搅拌机的轰鸣声令人烦躁。不仅如此,很多已建成多年的住宅大楼也是一年四季都有人装修。我住的楼建成已经5年多了,到现在还有人在周末施工。回想法国政府规定工地施工不能进行到夜里,而室内装修也只能在上班时间,还是有道理的。所以在法国,一到晚上,即使是成片的楼群也相当安静。一个和谐的社会应该在保证人们生活质量的前提下发展,而不是相反,更不能以发展的名义长期剥夺人们的休息时间、破坏人们生活的环境。城市的建设也是如此。否则,发展和建设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
20世纪70年代以前的北京,春季一到就风沙大起,灰尘扑面,街头行走的女士习惯用纱巾蒙面,跟阿拉伯人似的。那时北京人安装的是木质窗户,缝隙大,屋里常落灰尘。80年代以后,这些木质的窗都改成了铁框的窗,密封条件改善多了,但是灰尘却不减。等到90年代以后,新建的楼换成了铝门窗,而现在许多楼盘都已经用上了塑钢门窗,关上后严丝合缝的。30年间我们换了四代产品,每一次更新换代都意味着支出和不可避免的浪费,我们在为自己制造工业垃圾!可是能不开窗吗?一旦开窗,便灰尘依旧。即使没有内蒙古刮来的风沙,我们的工地也在制造灰尘!
我们的社会不是进步了吗?北京人不是有钱了吗?中国人去国外旅行不是比欧洲人出手都大方了吗?那为什么还要生活在灰尘中呢?
即使在富裕的西方国家,门窗的更换也远没有中国人这么频繁,在曼哈顿的一些号称豪华公寓的房子里,铁框门窗仍在使用。巴黎的高楼大厦不少用户仍在用铝门窗,而一些旧房子中木质门窗还在。如果这些东西还能继续使用,又不有碍观瞻的话,为什么要拆掉呢?
实际上,在许多法国人的乡间住所中,仍然是以木质门窗为主,配上石砌的房子,显得很古朴。塑钢门窗与中古时的旧房子并不协调,所以并不是使用了先进的材料和技术,就能代表生活质量的提高。
北京的工地还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景观。狂风大作时,北京的天空中会有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如群魔乱舞,能有几十米高。这是一个工业化的产物。如果每个人像几十年前,都用菜篮子买菜,我们的天空上就不会飘荡这种无法回收的包装品,我们为自己制造的垃圾就会少很多。在三里屯北边新源里的一处建筑工地上,有一次飘在空中的竟然是几平方米的铁皮,晃晃悠悠地飞向地面。那是高层建筑的围栏被刮掉了,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空,真怕天降横祸砸在自己头上。
交通被人为堵塞
连续不停的建设也是北京交通堵塞的原因之一。
木樨园位于北京的丰台区,是前门向南的中轴线与南三环路相交的十字路口,一直是交通要道。那里东西向的路是六车道的三环路,加上两边各有两车道的辅路和自行车道,本来相当宽阔。但是只有几年的工夫,两边沿街建满了大楼,每幢楼的一层都是店铺,可谓鳞次栉比,路面就显得拥挤了。而木樨园南北向的路比较窄,容易堵车,所以区政府决定扩宽南北向的路。可是在修路过程中,木樨园桥三环上的辅路被人为截断,唯一进主路的入口又被封住,在南三环辅路上东西向行驶的车走到木樨园这个交通要道时必须向北和向南拐道,不能前行。
在辅路被截断、主路入口被封闭后,路面上没有树立任何标志,以提醒司机分流车辆,区政府、道路交通主管部门、施工单位似乎都觉得没有必要树立警示性标志。而不明真相的驾车者都在辅路上拥挤着,等着过木樨园桥,一堵就长达1公里,天天如此。直到后来通过亲身经历或者口耳相传,才学会绕道,避免走这个难进难出的地段。有的出租车司机宁可冒着被罚款的危险,在三环主路上将客人放下,也不愿意挤这段进得去出不来的辅路。
北京南城历史上就是下风下水,一个历来不受政府重视的地方。清朝时杀人都是在南面,推出午门外斩首,免得玷污了上方的风水。再往南的前门外,清朝时则是下九流混迹的地方,是街头耍把戏和妓院林立之处,朋友告诉我,清朝时皇宫的人出行经过南城想出恭能憋着就憋着,拉屎拉尿一定要回皇宫才行。
现在的南三环沿线成片的草地和茂密树林就像大海里的珍珠一样难寻觅。开发商没有追求低密度住宅的欣赏力,只知道建造高楼大厦,即便空在那里也在所不惜。如果原来有草地,他们也会把它铲掉,弄成建筑。似乎只有水泥空房可以赚钱,有绿地围绕的住宅不会升值似的。
木樨园桥每天人山人海经过的车流和人群仍然川流不息,似乎这里正在孕育繁荣。但是仔细看一看两边新建楼的窗户上隔三岔五贴着一些小广告,你就知道,其中的大部分房子是没有租出去的。木樨园桥南北相对的两座商用楼,一层号称是电讯广场,里边都是一个个卖手机的小摊位,看上去就像农贸市场,不在大棚而改在楼里面摆摊,三层以上的房子大部分都在空置,你会觉得真得很可惜。
绿地都去了哪里?
木樨园九号,是两栋连体楼,曾经荣获当年的长城杯奖,那可是建筑业的大奖。20世纪90年代末,南三环没有像样的建筑时,那两座高楼楼以其厚实的墙壁和通体白瓷砖贴面形成了南三环的一道风景。在设计时它北边院子里的空地被规划成草坪,直至居民购房时,这些设计中的草坪还俨然是绿化空地。
但是等人们搬进来以后,发现草坪都被改成了水泥地,地面上画了一个个停车位以便出租赚钱。那里的空地上几乎每个能利用的位置都被画成了停车位,有的车位前后都有建筑,根本不适合进出车。而在这个大楼的下面却有两层地下车库,一半是空置的,长期租不出去。
在人们购买房子时,在效果图上感受到的是一个绿草茵茵的院落,搬进去以后看到的则是灰蒙蒙的水泥地,冷酷冰凉。那感觉如同在饭店里看着花花绿绿的菜谱食欲大增,等菜上来后却像吃到苍蝇一样恶心。
滑铁卢的魅力:在西方人世代生活在花园锦簇的绿地中时,我们为什么总是生活在工地中呢?
说??城市绿色,在西方,不用说巴黎或华盛顿的绿化程度,就连加拿大多伦多这个几乎没有历史的城市,都能一跃成为全世界绿化最好的大都市。
多伦多室内的树木和人口的比例是10:1,有1个人就有10棵树陪衬。这是个典型的西方城市,崇尚自由经济的当地政府却敢于用行政规定维持人类建筑和自然生态之间的平衡。政府鼓励将低矮的小型房子建在高层建筑的旁边,以便错落有致,而执行规定的开发商将得到一笔额外的津贴。市政的建筑法还规定新建的公寓必须要有50%以上的绿化带,如果绿化带达到80%补贴会更大。可见即使是西方国家,也要用行政的手段调节经济发展,以避免利令智昏的房地产开发商为所欲为,否则他们会将小区中每一寸土地都铺上水泥,画上车位收钱的。
看到那些被主人呵护的爱犬小心翼翼地在北京水泥地上奔跑时,我感到难过,它们本来是应该跑在草地上的。而每次经过三里屯南边那个耸立在CBD圈内最好的位置,至少闲置了5年的著名烂尾楼,我则感到心痛:我们还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浪费!后来我又仔细观察过这个城市,发现建了一半就建不下去的楼还有不少,也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工地,荒芜了好几年了。即使在巴黎这样的老城,都几乎看不到建了一半就建不下去大楼,更不用说建好了没人住的住宅和分好了区租不出去的办公楼。我们楼房的空置率怎么能如此之高!
当然,北京也建了一片片草地,可是不少的草地却建在立交桥脚下,尤其是机场高速的起点三元桥,据说那是形象工程,以便给进京的中外人士一个北京绿草茵茵的印象。老百姓难以享受到。京津塘高速路起点的南三环立交桥下也是这样,人们得付出代价,冒着危险跨越快速路,才能到这里呼吸草地的芬香。一堆堆乘凉人的周围都是疾驶的汽车,那可是在西方见不到的风景。
北京人有权生活在花园旁,而不是工地上!我记得在30年前,北京的气候没有这样炎热,也没有热得这么早,以至于4月份就可以穿短袖。那时夏天没有太多酷暑难挨的日子,当然也没有无空调就生活不下去的感觉。现在我们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都安装了空调,室内凉了,却使室外气温更热;个人凉了,却使公共环境更热。空调排出的废气和汽车尾气同样成为导致气温升高的公害。而人总得要出去的,一旦到了室外,在室内凉爽的享受就被室外炎热的痛苦抵消了。
如果能像以前那样问路
北京是个巨大的工地,还使我这个在北京住了多年的人竟然像盲人瞎马一样,走到哪里都得问路。
以前出门问路时,北京人会告诉向北走第几个胡同再向东拐。人们的脑子里是长期形成的街道和巷子的概念,它会在人的头脑中形成一个平面图。问路人按图索骥,问几个人也就找到了。现在的人指路,习惯说某某酒店或者某某大厦,是以那个地方的突出建筑物为标志,比如说我们去东四十条的某个地方,一般都对司机说往保利大厦方向走,而不是说东环路或其他路的路名。但是对不常生活在北京的人,以大楼为标志而不是以道路为标志找路显然不方便,因为许多大楼在地图上没有,而街道在地图上却找得到。
在北京问路的另一个麻烦是,问路时有一半以上机会遇到的不是北京当地人。街头的小店和报摊基本上让外地人占据了,而他们对店铺以外的环境和北京的地理知识有限。经过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了这个问题,问路时总要四下张望一阵,找个年纪大一些像北京当地人模样的 ,否则问了也白问。
随着一座座高楼大厦的建起,北京原有的地理概念被彻底地颠覆了。如果问哪里是公主坟,人们会说城乡贸易中心;如果去大北窑,人们会说去国贸大厦。北京的另一个问题是一座大厦落成不久刚成为标志性建筑时,另一座随之拔地而起将其挡住。即便京城大厦这座50层的摩天大楼,远远望去比其他楼似乎也高不出多少。今天,除非你站在景山上,否则在3条街外根本看不到鼓楼!
而西方国家无论西欧还是北美,别说是5年,十几年返回去看,她还是那个模样,你依然能找得到路。那些有历史有文化的建筑还会受到特别保护,尽量维持原来的面貌。比如在巴黎,300年前的建筑随处可见,伏尔泰和雨果的故居都是他们几百年前生活时的样子。你甚至都可以抚摸一下伏尔泰奋笔疾书时的大理石桌子,体会一下当时法国文豪写作时的心情。
在纽约的曼哈顿,美国开国元勋华盛顿总统曾去聚餐的弗朗西斯酒馆虽然矮小老旧,却顽强地盘踞在曼哈顿南端的显要位置。尽管它处于寸土寸金的地方,周围又被雷曼兄弟这样的投资银行大楼包围。难道唯利是图的美国房地产开发商不知道在那里盖大楼能赚钱吗?那可是距离华尔街仅有几百米的地方!保护一个城市的历史和文化是行政当局不可推卸的责任。从这一点上讲,一个文化古都的整体利益往往与开发商的利益是背道而驰的。
几十年风雨后,《教父》拍摄地点仍然那样隐蔽低调,连小楼墙体的颜色都和以前一样。你按图索骥就能找到。
拿着巴黎10年前的地图,我仍然可以找得到路。但是拿着北京10年前的地图,我却茫然。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到:首先比例尺大了,街区变小了,字比虱子还小,恨不得用放大镜看。因为这个城市的面积被大大扩充了,要用同样大的纸描述大了好几倍的面积,当然就要放大比例尺;更要命的是拿着老图找不到新路,因为标志性的高楼大厦在地图上占据了大量的地方,把街道的名字挤得很难辨认。
巴黎老房子只做内部装修,用大石块建的,100年后还会矗立在那里,而我们的玻璃建筑那时将早已不见踪影。
北京地图的标注习惯,以前除了街名以外,是以公共场所和大的机构为主,比如天坛、地坛、北京大学、动物园。现在的图则标注着大量的酒店和大楼的名字,但是由于街道不断扩充,新的建筑不断涌现,旧的地图就需要新版。所以北京地图一年接一年地再版,连大街上的小贩都把卖地图当成一个赚钱的生意,吆喝着这是今年新版的地图。那意味着,北京地图一旦买到手,很快就不好用了。
北京是一个巨大的工地。如果从1978年改革开放算起,到2008年奥运会的召开(至少在2008年前,北京仍然是个大工地),正好30年。这30年是中国经济发展最快的时期,也是北京建筑业发展最快的时期、最辉煌的阶段,我们的后代将记住这个时期。作为在这个时期生活在北京的居民,我们静下心来想一想:30年对人生来说是一个漫长的阶段 ,称得上整整一个时代。我们究竟享受了怎样的人生?当西方人生活在花团锦簇的公园旁边时,我们为什么要几十年都生活在工地上?
北京不应该比纽约还塞车
北京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城市,人才济济,有巨额的税收,坐拥发达的交通网络,为什么治理不了交通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