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红楼梦》中有一个最重大的事情,牵扯面最广,那就是搜检大观园事件。我前面讲到了,搜检大观园的事件,贾宝玉恶补写小楷,小丫头头撞到墙上,伪称家里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全大观园查,查完了没有发现大问题,但是贾母认为有大问题,把探春说得哑口无言。结果正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问题。他们那儿有一个傻丫头,外号叫傻大姐儿,傻大姐儿拣到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男一女两个裸体的小人。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大观园出现了这样的东西,偏偏又被傻大姐儿拣到了。这事被邢夫人发现了,邢夫人就派她的亲信,王善宝的太太,拿过这个东西交给了王夫人。这个事件意味着什么?就是说现在整个荣国府的家政,是由王夫人的内侄女,贾琏的妻子王熙凤掌管的。王熙凤管理大观园、管理贾府的结果,已经使贾府道德沦丧、秩序混乱,连一男一女的烟荷包这样的黄色物品、犯禁犯忌的物品都出现了。
书里的描写实在让人哭笑不得:王夫人一看这个东西,浑身乱颤,她肌肉就收缩了,她的神经、肌肉、血管,各个方面都产生不规则的“布朗运动”。王夫人采取了什么措施?到了王熙凤那儿,她第一句话是平儿出去,平儿马上低下头出去,主奴的关系是不能乱的。平儿一出去,就显得这个事情非一般。王夫人拿出那个东西,说:“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王熙凤。”王熙凤一看这个东西就跪下了。王熙凤平常多大的本领?但是一看到王夫人浑身乱颤,拿出了这么一个小荷包,就吓得跪在那儿了。然后王夫人就说:“园子里小丫鬟没有结婚,要这个做什么?老婆子要这个做什么?这个就是你和贾琏的东西,其他老的老、小的小不可能有,这个就是你的,不承认不行。”但是王熙凤咬着牙跪在那儿含着泪说:“太太说这是我的就是我的。”但是她后面又分析地头头是道,铁嘴钢牙,自我辩护。
王夫人又说什么呢?“我也知道这个不是你的,但我如果不逼你一下,你也不会把各种情况告诉我”。她永远是最有理的。事情这样还没有结束,王善宝家里的就提出来,说既然有这个,肯定还有别的淫秽物品,所以现在应该有一个突击大检查,一家家地搜,如果找出别的东西,就可以证明是那个人的。王夫人就同意了,让王熙凤和王善宝家的带着一批人一家家地搜。王熙凤平常很厉害,但这次她却变成了一个跟班的,变成了贾母风化侦缉队队长,变成了王善宝家的副官。什么原因?第一估计王熙凤自己也想不通:出现这么一个不好看的烟荷包,你找到我头上干什么?好像变成了我的大罪。第二,她并不赞成鸡飞狗跳,一家家地搜,多不好听!多难看!所以她干脆做副官。搜到贾宝玉那里的时候,只有晴雯,因为王夫人对晴雯的印象本来就不好,晴雯先被王善宝家的骂了一顿,也很生气。她就反抗,把自己的箱子都打开,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说你们要搜就搜,看里面有哪件东西是违禁、违规物品,我承担。王夫人立即指示把她轰走了,蛮横至极。
这次搜查到了别人那里,却没有任何反弹,这是我读《红楼梦》的时候始终想不明白的。贾宝玉、林黛玉都号称最具有叛逆精神,但在搜检大观园的事情上,贾宝玉和林黛玉一声没吭。说一句低俗的话请大家原谅,就是“一个屁都没有放”。尤其可笑的是,搜到迎春那儿时,发现有一封信是司琪和她表哥潘又安的情书,司琪又和王善宝家有亲戚关系,王善宝家的就觉得自己丢人,自打了嘴巴。但是这次表现最出色的是探春,他们到了探春家里,探春就火了,说“你们要搜可以,但是只可以搜我,不可以搜我的丫鬟。因为我这个人生性歹毒,我不许我的丫鬟收一件东西,一根草都不可以,如果怀疑他们收东西,就搜我。”她这个话很厉害,她说“得罪了老太太、太太都找我”,这是因为第一,探春早就不赞成这样做;第二,她这个话是说给王熙凤听的,王熙凤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能任凭王善宝家的在这里耀武扬威、胡作非为。
而且探春有一段上纲上线的批判,她说:“你们要搜我的东西可以,但是丫鬟却不可以,我这人比较歹毒,丫鬟的东西都在我这里,一针一线都在这里。”然后她又说:“你们别忙了,离你们抄家的日子不远了,果然今日真抄家了,就是甄家先是自己家里自己抄,结果由政府给抄了,我们也慢慢地来。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自己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就是说你自己不慌不乱就灭亡不了,自己一慌乱就灭亡了。我看到这里,感觉曹雪芹是借探春的口来说出自己的话。探春毕竟是小女孩儿,抄家的时候最多十四五岁,很难说得这么深刻,这么沉痛。后来我倒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她协助自己的嫂子王熙凤管家里的事,她知道不应该这样大动干戈,所以她反对。
把她的箱子都看完了,王善宝家的就有点“上脸”,认为自己有邢夫人和王夫人的尚方宝剑,探春只是一个小丫头,就说我们也是奉命来搜查,请姑娘不要说这些话。说完她还不走,过来摸一摸探春的衣服,上身和裙子,就是类似我们现在上飞机前的安检动作,拍了一下,说我不仅搜了您的箱子,连您的衣服都搜了。正说着,探春过去给了她一耳光。这个耳光打得太棒了,王善宝家的这种仗势欺人、残害同类的人应该给嘴巴。《红楼梦》看着很憋气,所以很多有志气的大人物不喜欢看《红楼梦》,比如女作家谢冰心老人就说自己不喜欢看《红楼梦》,从小就不喜欢看,看着憋气,都是些什么人!谢冰心的父亲是水师学堂的,参加过甲午海战,所以她希望中国的儿女都是英姿飒爽的。我看《红楼梦》也很憋气,但是我没有得抑郁症,也没有变成很软弱的人,原因就是有贾探春的这个耳光。探春这个耳光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盈盈绕梁,300年不绝。所以对遇到王善宝家的那种人,给她一个耳光,也还是令人非常痛快的。
《红楼梦》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我没有提到,就是林黛玉。那是因为我觉得林黛玉本身的性格是非政治的,她在贾府中处于一种很特殊的半边缘状态。从血统来说,她和贾家的关系也非常近,但是从实力来说她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感觉林黛玉是一个青春角色,她代表的是少女,是真情,是美丽,也是对生活深深的悲观、绝望。所以在这些重要的政治事情上,她很难表现。比如说贾宝玉挨打,她也非常心疼、非常痛苦,一次次地看望宝玉,但是她对挨打的事件,不能直评,也不能发表什么意见。甚至于像探春那一套话,来反抗抄家,林黛玉都无法讲。因为本身是寄居者、借居者,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所以如果下次讲《红楼梦》的爱情,我会第一个讲林黛玉。
(2006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