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是我们把一个原文拷贝引进来，怎么拷贝进来呢？我们中国进口影片只有一个通道，就是中国电影发行公司。他们到外国去选片，选了片以后到国内有关部门进行审查，通过了就可以译制了。到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是原文拷贝，同时还有原文的剧本和一个音效素材。这个音效素材是什么东西呢？是除了对白以外的其他的声音，音乐、动作的效果、声音效果等都是，这些是我们译制完对白声带以后合成用的。原片引进以后，到译制厂我们第一个程序就是看原片，所有参加译制工作的人员都来看这部影片，包括导演、翻译、演员、技术部门的同志、管理部门的同志等。看了原片可以让所有的创造人员都有一个非常新鲜的第一印象，非常直接地感受一下原片的原汁原味。这是非常神奇的一种感受，也非常有助于从事译制片创作的所有成员决定以什么样的心情、心态来对待这部影片的译制。观看全片，是整个过程的第一步。
第二就是翻译。翻译就是厂领导把翻译的任务交给某一个翻译人员，他根据原片进行翻译，在翻译的时候，我们厂里提供给他原片的声音资料，让他在翻译的时候可以参考声音的语言节奏、快慢。根据影片的难易，给翻译的时间有长有短，翻译人员根据每一个角色的语言节奏翻译一篇文字稿出来，我们叫初对稿。
然后进入第三个程序，初对，也就是剧本的编辑过程。初对由翻译、导演和一位演员参加，这个演员担任口形员的工作。在初对的过程中，我们在进行剧本编辑时，要逐段地编，不可能很大篇幅地翻译，因为要仔细琢磨人物的语言，要把这一小段中每个人的语言按照翻译的文字稿逐字逐句地根据影片的形象，根据翻译的语言念出来。首先初对要把节奏确立下来，无论是大小的停顿，还是某一个细微的语气，一个笑，一个哈欠，各种各样的节奏都要确立下来。如果这个地方这一句显得长了，那么我们就根据翻译的意思，在不变的情况下缩短几个字，如果短了我们再加几个字，意思仍然不变。其次，我们要考虑用的词汇是不是吻合这个角色此时此刻的情绪。语汇的选择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选择不准确，表达得就不够到位。所以在初对的过程中，我们要考虑很多的东西。
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要考虑，这是不是吻合这个角色的性格的语言，他有没有体现这个角色的个性特色等。再次，要考虑的是句子，语言是不是口语化，不能是一个文字稿，要像说话一样，非常流畅、非常生活化、非常自然地表达出每一个角色的语言来。所以刚才说节奏、长短、大小的停顿，细微的语气都要考虑好。然后要考虑语气的节奏性，分寸感，还要考虑到性格特色、是不是口语。整个过程我们都要考虑得如此精细，所以译制片初对的程序，也就是剧本编辑的工作，是除了翻译之外花工夫最大最着力的过程。与此同时，导演就在领悟整个影片的主题、重点场次、各个人物的个性、人物关系，最后他就要考虑配音班子的组合了。男女主角或者几个重要的角色应该如何安排，应该由哪些演员担当，男女主角由谁来配音等等。他根据他心目中我们现有的演员来安排一个角色的班子。每个演员的特点、相互之间的搭配，他要考虑得非常周全，非常和谐。
导演就像一支乐队的指挥，用他的工作来体现他对影片的理解。组合了这个班子以后，导演就宣布演员的名单，进入第四个过程，就是复对。导演和演员部门接触，演员根据自己所分配到的角色都到复对的现场，听导演做一次导演阐述。他把自己对这个影片的理解和领悟，对各个影片的主要场次、主题进行阐述，并对各个演员提出具体的要求。因为某个演员在配他所分配到的角色的时候，会在理解上产生一定的距离。于是这个导演就会对他提出具体的要求，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应该克服在以往的创作中出现过的哪些问题等。经过导演阐述之后，我们开始进行复对，也就是逐段地放。每一个演员根据已经复对好的一个非常精确的剧本把角色的语言再对一对，等于一个初步的排练，看看角色之间是不是可以配合、衔接是不是非常合适、说起来是不是舒服、表达是不是能够流畅。在这个过程中，导演也会对每个演员提出具体的要求，这个复对过程以后，会稍做排练，排练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中影公司要求我们交片的时间有限。我们经过适度的排练以后，就很快地进入实录现场。
第五步就是实录了。导演对每一段戏、每位演员进行具体要求，我们也是一段一段地录。导演在当中启发演员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角色的情绪更好地体现出来，怎么跟你的对手交流好、配合好、衔接好感情。整个过程下来，就形成一条完整的对白声带，整个声带就录完了。
第六个程序就是鉴定补戏。所有参加创作的演员一起看一下录好的全片，此时只是一个对白声带，看了以后进行鉴定，提出我们录制过程当中还有哪些缺憾的地方，要进行补细。导演在连起来看过以后，他也心里有数，这个场次单独录的时候可能觉得还行，如果连起来一看，这个地方这样处理还不够，他也会提出自己的想法，演员之间也相互提意见，领导也会提出一定的意见。这是鉴定补戏，这个过程是为了确保译制片的质量。
补完戏以后，相对比较完整的一个对白就出来了，再到下一个程序就是混录。混录就是把已经录好的对白声带，跟我之前说的国外引进的国际素材进行合成。我们也听到很多的舆论说，看了译制片以后，好像很多音乐、效果都受损失了，其实不然，音效素材我们还是原汁原味的，因为国际素材是国外进口的，我们所录制的就只是对白的声带。根据原来的音效的比例，导演在混录的现场，把对白和其他声音音效的比例进行混录，对混录调音师也进行具体的指导。因为导演心里都非常清楚，哪些戏的语言应该更突出一点，什么时候气氛应该更突出一点。
经过这个过程以后，再下面就是洗印拷贝了。我们刚刚介绍了一部译制片的形成，要经过十几个程序才可以真正地成为一部译制片。我很烦琐很枯燥地给大家讲了一个译制片的形成过程。大家也可以明白了，一部译制片的创作是非常不容易的，要经过那么多的程序，经过那么多人的辛勤劳动才可以出现。
接下来请丁老师给大家讲一讲。
译制的语言魅力
丁建华：
乔老师说的东西，也只能是当过厂长的人了解得比较细致和清楚一些。像我们即便是做过导演的，有的东西也是忽略不计的，反正是自己做好自己的工作。我特别想要补充一下，在做译制片的过程中，也出现过一些情况。因为我进厂的时候，还是工宣队领导学校的，他们在领导上层建筑的时候，因为不懂电影艺术，更不懂外国电影艺术，所以这几个“不懂”加在一起，就显得特别地粗糙草率。他们只会指示说，外国话怎么说我们怎么翻译就是了，所以后来有一些年轻的翻译来翻一些片子的时候就会出现问题。
比如说日本电影《华丽家族》当中，官官相护的时候，官员就把自己的太太带出去，然后男人和男人之间都是国会议员，或者是富家的长辈一类人在聊。女人和女人之间聊的话题没有意思，其中一个人看着和她平起平坐的长官夫人说：“你已经生了那么多孩子，现在又有了（因为挺着个肚子），你这真是一张争气的肚皮。”日文的意思就是“你有一张争气的肚皮”，翻译成中国话来说就像把筷子叫成吃饭的拐杖一样的道理。我们的翻译和导演、口形员在一起想对策，实在没有办法，又要让中国人听得懂，还要说得含蓄，就把“争气的肚皮”翻译成“你们家真是多子多福”。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一个意思，可以翻成特别美丽的中国话来说，而不是让人觉得可笑的中国话。
有一次我们译制一部叫《食人鱼》的电影，剧情之一是老师让孩子下去游泳，孩子不敢。他老觉得坐在桥墩上，把脚伸在水里都有东西啄他，而且很疼，孩子就不敢下水。而老师却想，马上要进行游泳比赛了，一定不能落后于其他的班，一定要下去游，老师说：“如果你实在不敢的话，老师给你准备一个内胎里的轮胎给你。”我在做译制的时候就想，内胎里的轮胎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救生圈的意思？老师把救生圈说得特别具体，让孩子不要害怕。翻译又翻了一句，“老师给你准备了汽车内胎里的轮胎你都不愿意，那你怎么办？”后来我就自作主张改成了“老师给你准备了那么保险的一个救生圈你还不敢下水，那你的体育课还要不要上了？”我觉得翻译在这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还有一些非常年轻的翻译，刚做译制的时候年轻气盛，他就说：“工宣队说好了的，原来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怎么翻。”他在翻译中，把一个警官介绍给大家的时候，说他是一个“十发子弹十个洞”的警官，然后被我们当时的陈旭一厂长臭骂了一顿。他说：“‘文化大革命’你们上工农兵大学，这个大学教你们的就是十个子弹十个洞吗？”后来这句话就改成“这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我初涉译制片领域的时候，觉得这些事情是非常好玩的，后来慢慢地觉得自己的翅膀越来越硬，能够独立飞翔了。比如说一个非常好的句子，导演离不开我了。当时有个片子叫《追寻铁证》，我配的是初出茅庐的律师，乔老师是导演，他配的是电影中的男主角，是被冤枉的警官。电影里他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是再追下去的话，就牵扯到上层了，这个案子就会到此结束。越不被允许，他越要继续追求下去，他被冤枉了，作为杀人犯被警方追捕，结果被抓起来了，我就是他的辩护律师。当我戴着名牌表、穿着名牌的衣服去取证的时候，警官就拒我于千里之外，他说一个戴着名牌表，穿着名牌衣服，还让男朋友呵护着的年轻的姑娘，能为他这个案子辩护？他简直不敢相信。还有就是他怕连累了这位女律师，所以他就用了一个特别强硬的态度拒绝了。这位律师呢，是警察越拒绝她，她越跟着。
结果到最后，政治势力实在是太强大了，把他们俩都围困在一个小屋子里，经过一些事后，两个人发生了感情，虽然没有说破，但还是心照不宣。那个女孩就觉得，现在如果冲出去的话，两个人都没命，如果不冲出这幢小楼，在里面断水断电，和外面失去一切的联系，生存也是很困难的。当时两个人绑在一起，于是那个女孩说，你离不开我了。配音时乔老师觉得这句话不好，不够确切，我也觉得要表达起来很困难。“你离不开我了”，主动权变成在女方了，应该是主动权给男方。她说完了以后，那个男人盯着她看，苦笑了一下，两个人就把心里的感情全部释放出来了。我们想了很久，都觉得“你离不开我了”也可以。我虽然觉得还是缺点什么东西，但是其实意思上还是比较完整的，口形也正好。结果乔老师到外面转了一圈以后，回到初对的房间说想到好词了。他说“你甩不掉我了”。这多好，是那种幽默、带着钩子的说法。
你一直想甩我，但是你甩不掉我，主动权给了男的，语气是特别主动和进攻的。有的时候表达上非常有特色的词或者是说笑的词，可以变成一个比较正常的词，有时候又把一些正常的词变成一个特别能够冒火花的词。我觉得导演、翻译和口形员在做本子的过程中，不但要掌握这个戏的节奏，而且还要把握人物的心理状态，选出一个特别细致的有分寸感的词。这样的话，当一部译制片形成的时候，里面可能就是这句话画龙点睛，那句话锦上添花，整个译制片的语言的感觉就特别好。就像外国人说的，中国人的声音比外国人的好听，尤其是女孩。但是懂中文的外国人也会说，中国的语言词汇真丰富，分寸感真好。这也许就是在做译制片时特别让我们骄傲的一点。乔老师刚才说的初对的过程，在想词这个问题上，包括有一些非常好听的片名，也都是我们的老翻译家们想出来的。所以我进了译制片厂以后，感觉不但在艺术上得到了提高，而且在文学水平上、语言的表达能力上都有了提高。有了剧本这样一个本源，作为配音演员来说，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就会随之提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