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日久,时下关于花草虫鱼的文章多了起来,人们赏玩之余,还必费尽心机饕餮一番,于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无不皆备于我,必欲尝遍而后快。听说南方现在有人专喜欢吃蟑螂和虱子之类的龌龊动物,听起来虽然毛骨悚然,但想想国人拼死吃河豚的勇敢,这点饮食障碍又有何妨;再想想前几年黄金宴、女体盛的奢华,吃蟑螂和虱子说不定还有为民除害的功效哩。
以上说的都是吃饱了撑的才有的事,不妨叫它“食之余”。不过算算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吃饱了撑的时代竟是少数,就是所幸有了,历史学家也不会忘掉写上一笔,什么贞观之治呀、文景之治呀、康雍乾盛世呀之类的,诗人也不会忘记写那么几首名句,让后人铭心刻骨,比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呀,什么“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呀,等等,不由人不钦慕不已,恨不得退回到那个时代才好,从另一方面,也说明古代诗人和史官不光是以揭露黑暗为能事,他们也会看到自己生存的时代那光明的一面,甚至很为自己的时代自豪。不幸的是,咱们中华文明五千年,吃不饱的时代总是更多些,更让人铭心刻骨些,甚至连杜甫这样的小官吏都茅屋为秋风所破,连曹雪芹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举家食粥酒常赊,遑论普通老百姓!
这些离我们都遥不可及了,不好切身体会。说点近的,前些时整理旧书,翻出了几本有点年代的小书,一种是邓云特的《中国救忘史》,凡23万字,1961年的版本。邓云特就是鼎鼎大名的邓拓,此书写于抗战前夕,时年作者不足二十五岁,真是少年有为。据记载,我国灾荒之多,世所罕有,一些欧州学者甚至称我国为“饥荒的国度”,而统计表明,从商汤十八年(公元前1766年)到1937年,我国历史上水、旱、雹、蝗、风、疫、地震、霜、雪等灾害,共发生了5258次,平均每六个月强便有一次,每次灾害无不以生民的饥饿和死亡为代价。这里,还不算战争,不算横征暴敛,不算政治黑暗。
另外一种是中科院武汉植物园编的《武汉习见野生可食植物》和《武汉习见野生有毒植物》两书,是那种土纸本,内部发行,出版时间是1960年11月,同第一本的出版时间不谋而合,过来人都知道,其时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全国性的大饥荒,关于这场饥荒的来龙去脉,已有定论,不再赘述,这场灾荒带给民族的是一场沉痛的记忆,据人口统计明,1962年同1958年相比,中国人口自然减少了两千多万。翻开这两本带图的小书,今天的人也许可以以它作为休闲的消遣,普及植物学的闲书,而当时,说不定藉着此书,能够减轻饥饿的威胁,逃过死神的追捕。细看两书,列出了107种野生可食植物,这其间就包括野麦娘、稗、狗尾巴草、藜、朴树、水蓼、桑叶等或熟悉或陌生的植物,这些植物有的是猪草,有的是蚕的食品,在那个年代,人为了生命的尊严,也不惜与动物争食了,更沉痛的是,很多植物连动物都不会吃,我们却必须把它列为充饥的物品。而书中列出的69种有毒植物,包括夹竹桃(含有强心苷)、水仙(含强烈的毒性石蒜硷)等,背后不知道以多少生命的消失为代价。普通百姓也不是植物专家,饥不择食时,生存的欲望使他们不管不顾这毒不毒的,先塞满胃再说。听奶奶说,她那时就吃过观音土,但我现在都不知什么是观音土,也许就是那种细腻的沙泥吧,进胃后能减轻饥饿的痛苦。而关于那三年的记忆,资料尚不多见。我觉得美国学者凯恩的《1959-1961:中国的大饥荒》很可一读,里面清晰的社会学分析和详实的数据统计,一定让很多中国学者汗颜。
朱熹老夫子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让中国高耸起了不知多少贞节牌坊。如今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启动民智,关注民生已是大势所趋。且不论失节这档子事,单说饿死,却是兹事体大,是掌管国计民生者所力避的。只是这饿死,不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那种饿死,也不是当今的先锋诗人伊沙的那种饿死,他曾写了一首诗歌,叫《饿死诗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名噪一时:“我呼吁:饿死他们/****的诗人/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这都是美学和艺术的饿,让它去吧,管也管不了。倒是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生命和尊严要紧,多少次了,我都在想,但愿我们、我们的子孙,再也不会碰到那倒霉的三年困难时期了,就让它永远是民族的记忆吧。(2006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