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河滩,没有人说得出它是哪年哪月诞生的,但它的的确确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疼痛的。疼痛的河滩,西临“天高云淡”的六盘山,是“泾渭不分”里的泾河“披头散发”穿行大地时留下的印痕。
当我面对它时,确切地说,它已被改造。在它即将由河滩缩小成水渠时,有人荒诞地在它的上面制造了一起闻所未闻的事故。
迄今为止,变窄的水渠两旁陈旧、弯曲的石坝,依靠着良田和六盘山。夹在石坝和六盘山之间的良田,就是疼痛的河滩原址——它跟几位女知青和一位民兵连长有关。
它的上面,有他们挥洒过的青春和热血。
本应忘掉这一切的,可多日过去,它怎么也不肯背叛我的记忆。我这才不得不承认它的的确确震撼了我的心灵,伴随着寒冬来临,它使我不断地联想起人性、放逐、盘剥、俘虏、阉割、自残、徇情等字眼,挥之不去,留着多余。
要知道,为数不多的石头,在20世纪70年代,夹杂着泥土被一锹一锹装上一辆一辆木架子车。而制动木架子车的不是机器设备,是时逢青春期的男人和女人们。为了把石坝后面的大片河滩填充、平整成可耕种的良田,他们战天斗地日出而出、日落而息,不停地装,不停地拉。
连日的劳作,首先累垮了几位女知青,然而她们不能请假、不能偷懒,只有苦熬着、硬撑着,为多拉一车土,多得一张票,多抵顶几个工分,多领一点粮食。
这一切,被高大魁梧的民兵连长看在眼里,他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到拉不满的车子,也给拉车人一张票。受惠的女知青里,有一个大胆的微风送爽,也许主动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裳,也许心灵穿越群山给他一个飞吻,虎头虎脑的民兵连长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理欲望发生了可耻的变化。
他想得到她,她却半推半就总不给他。
那时候,不领结婚证同居,犯通奸罪不说,弄不好还要进监狱。当地的一位年轻的妇联主任知法犯法,被人捉了奸,开除了公职。前有车后有辙,民兵连长不敢乱云飞渡,女知青更不敢身败名裂最终回到城里,城里的家中还有老妈老爸,她不可能在这个穷乡僻壤嫁人,但生活的残酷又使她离不开男人实实在在的帮助。
民兵连长,善良、能干,外加体魄健壮和好的家庭出身,正是女知青不可或缺的帮衬陪伴。
然而,美好的追求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矛盾,若即若离的恋情与即兴而起的生理欲望之间矛盾,终于导致了一场难以挽回的悲剧。
就在红旗飘飘的大汇战即将结束之际,一把锋利的镰刀成全了自虐的民兵连长。
鲜血、疼痛使他嚎叫不已,当人们赶到那低矮的房屋时,他已昏死过去。
发动所有的人,找遍附近每一个地窝每一道河沟,就是找不见那能勃起的另一半。
有人说它被狗吃掉了,有人说它被河水冲走了。
追问躺在医院苏醒过来的他,已不再是正常人的神志。他不知道自己把自己的灵肉扔到哪里去了,也不再思想那一半曾给他带来的熬煎之苦。
从此,疼痛的河滩,连着一个残疾人的孤独愚昧,连着新一代人的不可思议。没有人说得清,那清清的河水流的是女知青的欢乐还是悲伤。也没有人说得清,他自残徇情时的心理状态。
这辈子,他没有违法乱纪,没有伤害过谁,要说伤害,就是他自己和自己的父母。父母原本指望他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可是他除了会下石子棋,爱好抽烟外,什么大事也做不了。
一年又一年,绿了又枯了的六盘山守望着他,呆呆地坐在公路边上守望着他的河滩,逢人过来就伸出手。“给支烟抽”竟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往往有求必应。奇怪的是面对这个失去尊严之人,人们并没有失去同情。民政局年年给他这个孤家寡人送来过冬的棉衣和粮食。
他一直住在河滩不远处的小村庄,今年五十二三。
究竟自哪年哪月哪日起,他使那个河滩开始疼痛的,他自己并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多年过去,疼痛的河滩依然承载着他的故事、他的名字。
当我面对着河滩,真切地听到他的名字、他的故事,我首先为他扼腕叹息,为“女人是祸水”开脱,其次庆幸自己不曾融入那个缺少人性尊严的可悲时代。
那天,如果我想见他,很容易去找他,所经过的路边,就是他经常蹲坐之地,但我终没有下车去找他,临别,透过车窗再望一眼,河滩在我身后不由自主痛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