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和“补丁”、“虱子”、“家庭成分”之类一样，对于喝自来水长大的城里孩子来说愈来愈陌生了。他们的生命里没有井，也就没有井的记忆和兴衰史。有所不同的是，我的童年有一口水井在山城固原的家属院里宛如一个深沉的梦包容着我母亲的身影。它和我母亲联系在一起，就像它和水桶形影相伴一样，充满时代的背景。
母亲一生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中我是老大。每逢父亲外出，到井边担水，不是母亲就是大弟。两只旧铁皮水桶，晃晃荡荡，是负担，也是生命的容器，被母亲负担时，不觉得异样，到了11岁的大弟身前身后，就显得格外超重。一次，不知怎的，一只水桶竟在井底脱了钩，傻了眼的大弟垂头丧气回到家，母亲虽气却二话未说来到井口。幸亏是夏天，井口没有冰，也就没有更多的危险因素。母亲两脚分蹬双手攀援着小心翼翼摸索下去。那时侯，母亲30来岁。我和大弟十一二岁，傻呆呆地趴在井沿上，没有一丝儿阳光的井底似没有月光的湖面，幽深阴沉，一点也不可爱。
我们用小手一截一截退放着粗壮的井绳，知道井深，但不知道劝阻母亲，不知道躺在井底的旧铁皮水桶，究竟跟家庭跟时代跟物质文明有什么关联，更不知道为了一只旧铁皮水桶失而复得母亲哪来的勇气和胆量。
井沿上，又趴过来了小弟。我们三个聆听着稀稀落落传来的声响，那是井壁剥落的陈年土块落入水中的声音；六只小眼睛像六只灯头圆圆地盯着母亲，直到母亲晃动的身影一点一点沉入黑咕隆咚的井底，手电筒照射的井水斑驳地贴近了母亲。
母亲好像依旧叉着双腿，但很快，整个井壁生动起来，井底下传出哗啦哗啦空灵又好听的划水声。我们想象着母亲用井勾探寻水桶的过程，一动不动聆听着，直到一满桶水晃晃悠悠被拎出水面。
多年以后，重复地回放这一幕，母亲已退休在家。与她分住两处，我很想写写她的一生。每每这个时候，生命里的那口井，就伴随着我母亲，第一个呈现于我的眼帘。假如它还健在，井壁上一定长满了白茬茬的胡须吧。假如它有记忆，它一定不会忘记我的母亲，因为它的生命虽由男人们一锹一镐缔造，但唯一亲近过它心灵的女人是我的母亲。我忘不了它，除了喝了它的水长大，更主要的是，不止一次穿越时空追忆母亲打捞旧铁皮水桶的情景，心在痛楚的惋惜中为母亲的执著和冒险精神所折服。
好在，为了重新拥有一只旧铁皮水桶，让一个女人甘愿井底冒险的时代已一去不返。我从生命的井里，捡回了对母亲的感念和继承。要说长大以后，我也算得上生活中的强者，均缘于母亲面对困境从不气馁、从不逃避。而那口井最终被填埋了，还是废弃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曾在它的包容下，成功了一次，给物资匮乏时代奉献了一个悲壮的镜头、一道可叹的人文景观。我在母亲那冒险的一下一上之间，贴近了水井，读懂了母亲，也读懂了冒险与成功相伴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