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里的父亲,是镶嵌在心底的彩色胶卷,我的年龄越大,扩印起来感情色彩就越浓。
小时候,母亲多操持家中吃穿用度,父亲则监督三个孩子的学习教育。我六七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练习书法,学下象棋,带我到农民的田间地头参加秋收劳动,在那烈日炎炎的麦田里,我和农民的孩子一边竞赛拔麦子,一面结下童真的友谊。这些看似毫无承传的活动,伴随着我的成长,其实给了我许多熏陶。
父亲临近退休的那段日子,正是职工双休日将要实施的时候,兢兢业业工作了30多个春秋的父亲虽有许多未尽事宜,许多沧桑感触,但最大的遗憾不是新写的论文没有发表,而是新买的黑色皮大衣从办公室的衣架上不翼而飞了。
本想体面气派站好最后几班岗的父亲,却在深冬的中午因等待家人送外衣来,愣愣地守侯在单位门前不知说什么好。
星期天,父亲不得不又穿上那件依旧如故的深蓝色羽绒服,和母亲一道站在公园的溜冰场台阶上。父亲面前晃过的每一位身穿皮衣的冰上骄子都把他的视线牵引得很远又很近,他竟听不进小孙女在冰车上一声声稚气的呼唤──他在幻想中搜寻着,希望亲自找回那件丢失的黑色皮大衣。
然而,那件黑色皮大衣再也没有闪现过。
母亲、弟弟和我凑钱买了一件棕色的新皮衣,这回穿上新皮衣,父亲没有兴奋,反而叹了口气:“唉,又花了那么多钱,还不知单位同事见我又穿上一件,会不会怀疑我搞了调换?”
也许会吧,父亲。可是生怕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难道也是老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世界观之一吗?我除了鼓动父亲穿新皮衣上班外,更加诅咒那位良心泯灭坑害父亲的梁上君子。
父亲退休以后,母亲还在上班,无论锻炼身体,还是分担家务,没有过渡时期的心理不平衡。家里每天中午吃米饭,11点父亲便戴上老花镜捡米淘洗,准备好葱姜蒜末。母亲不能按时下班回家,父亲就系上花布围裙,在煤气灶前挥动“千军万马”走向成熟,让一进家门的母亲吃了现成饭再轻松地去上班。遇着幼儿园放假,或者我女儿生病的时候,父亲又成为高级保姆,为我精力充沛投入工作而守望。我常常因为父亲的守望——自始至终毫无怨言充满慈祥的寄托,生怕辜负了它而不停地朝着父亲守望的方向努力而去。沮丧的时候,有父亲给我打气;痛苦的时候,有父亲帮我疏导。
“孩子,生活的拳脚才跟你过了几招,对打了几下,就把你打趴下了,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啊!”
父亲的话像提醒、像鞭策,又像一根划亮的火柴,点燃了我心中的藏烛,使我的眼前温暖地亮堂了起来。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父亲那样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给我日渐长大的女儿一点榜样的力量啊。
人类是在一代拖欠一代的恩情中繁衍至今的,我每看一次油画《父亲》,画家罗立中心灵深处的父亲形象就触动我一次,可是我该怎样描绘我的父亲呢?我坐到父亲的身旁:
“爸,您一生当中,最引以自豪的是什么?”
两鬓斑白的父亲禁不住笑了,想了想说:“我最引以自豪的啊,是向社会奉献了两儿一女。”似乎出版过农业经济研究书籍等其他荣誉和成绩都不足挂齿,全属身外之物。这,就是我的父亲:永远鼓励和寄希望于他的孩子,最终体现社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