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内蒙苏宏图边防团电话，那里正刮沙尘暴，离开银川100公里的我，只好滞留阿拉善左旗军分区招待所，和官兵家属们共度“五一”，并欣赏了军分区梁树德主任自己作词又亲自演唱的边防军人的《说句心里话》。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告别宁静祥和的左旗镇，同车启程的军分区赵清池副司令向我讲述了他第一次北上去330公里外的边防团，感觉茫茫戈壁就像荒芜的月球一样向后滚动。我们将要去的乌力吉和苏宏图，正是电视上每日气象预报的雄鸡版图上最少有云团光顾的鸡背处。这一带年降水量不足20毫米，蒸发量却高达4000毫米以上。由于水资源的匮乏，沙漠化的日益严重，人畜生存越来越艰难，部分农牧民不得不离开最初的家园向南迁移。而与这触目惊心的生命大退潮背道而驰的每年北上的新兵队伍，和坚守于无人区的边防军一线哨所，就成了生命禁区的奇特音符。难怪当代军旅作家周涛写下这样的诗句：在对土地这笔遗产的/分配方案里/毫无疑问/最边远，最艰苦的地域/属于士兵。
搓板路上，司机小赵将猎豹车开到100迈以上，以速度求平稳，人在车里只感到轻微的颠簸。途中偶尔有一两棵正在发新绿的老胡杨飞奔而来，那树干上粗裂的皮，无疑是沙尘暴狂吻的杰作，令人不禁回首，对这“荒漠植被之王”多看一眼。连同有着血肉之躯的骆驼——它们怎样在沙尘暴中具备超凡特质的？在城市里，躲避过无数次沙尘暴的我可从来没想过这问题。现在，你看远方，柔和静寂的沙丘上，一只一只昂扬着头颅的″沙漠之舟″，使整个戈壁充满了动态美和辽阔美。你不能不对沉默温和、吃苦耐劳的骆驼们肃然起敬。城市里的烦躁和拥挤感，以及心底的忧闷，仿佛也被舒缓行进的骆驼踩进了漫漫沙碛。
眼下是塞上沃野边检站，唯一醒目的标志就是简陋的“凯旋门”。从这里北上去边境，必须有边防证。附近有一些人家，院落低矮，旧房子多于新居室。司机小赵介绍说，这就是乌力吉，住在这儿，指望戈壁奇石发财致富的牧民家都有藏石，不妨看看。于是，顺着一条小路，在一家小店铺门前下车，经人指点，我们走进路旁一家小院，院里摆放的上百块戈壁石，却没有一块上档次。那就进屋里看看，年仅60的男主人希望我们相中他的藏石。讨价还价中，我们相中的一块葡萄玛瑙，低于6000元坚决不卖。但另一块很像牛头的，虽是葡萄玛瑙，质地有点粗糙。1500吧，老头报价，他的妻子赶快用力树起地上的“牛头”，让我们更直观，不曾想，这当中，那悬空的牛角突然从主体上脱落。我们凑近一看，粘过的痕迹露馅了，不由庆幸那牛角没“断”在我们手中，不然一走了之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
和第一家有些雷同，第二家院子里的石头一样不起眼，屋里的开价上千。这使我想起近十年来那些不辞辛苦、不厌其烦来乌力吉的外地人，据说他们有的住在牧民家里，白天在戈壁滩上寻觅或进山去采挖；有的索性从当地牧民手中成卡车地收购，然后配好木托，销往全国各地乃至台湾、日本和韩国等地，成为修身养性者的“座上客”，成为人们搞活经济、搞活外交的“网络筹码”。
因行前通过电话，我们赶到胡杨树映衬的苏宏图边防团时，陈雨美团长和张立明政委已安排好午餐。稍后我们得知，他们刚才巡逻的路上，几个美国人和中国科学院的专家正在深挖恐龙化石，小心翼翼的，已取出了二条腿骨，准备带回美国研究完后再送回中国。不可思议的我不得不用另外一种心理，想象数万年前或者１亿２亿年前，这莽莽苍苍的塞上，荟萃着内陆湖、恐龙、火山、森林的壮观景像。只可惜，再逼真的三维动画，也难再复原时过境迁的历史，现代时空，遗忘和创新总是同时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果说下午的戈壁滩是西北边陲的地炉，蒸腾的溽闷和炎热便是地炉缥缈的火焰。我们一行离开团部继续北上，60公里外的边防连和７３公里外的神仙山哨所是我们心驰神往之地。两辆猎豹车在戈壁滩上勇往直前，扬沙尘土浪漫地追赶着车尾。远方，烟波浩淼、岛屿绵亘的奇景，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然而车到近处，山还是山，戈壁滩还是戈壁滩，像梦幻一样的海市蜃楼依然在远方引诱着你、错觉着你睁大双眼。
当我们来到边防连时，最先扑入眉睫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拔河比赛，心的参与，力的较量，着实振奋人。不过我们没有打扰年轻的军人，在赵司令和张政委的引导下，关切地参观了军营形貌。那墙边的十几大缸咸菜，以及应急小分队紧捆的行军被包，无不让人感知这里不平凡的生活和备战意识。张政委说，他们团辖区３００多公里边境线，处在一线的哨所要比这里更艰苦更警惕。我不由为女儿未能同行而遗憾。视野的开阔决定人的精神面貌，看看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征战匈奴之地，看看成吉思汗军进攻西夏的伴侣阿拉善的骆驼，看看边防军人不畏艰苦为国戍边寸土不让的强悍之美，是一辈子的幸事。而这样的幸事很难被远离边关的城里孩子所见，他们总缺少浓墨重彩的一笔。
值得一提的是，在连队和神仙山哨所之间，有一口水井，井水定时运往哨所，也挽留了三位战士：二位专种大棚菜，一位专放骆驼。２５只军驼，每日早出晚归，所以我们没有见着那位伴随骆驼外出的战士，看到了大棚里正茁壮成长的芹菜、西红柿等时令蔬菜。皮肤黝黑的二位小战士向我们解释，菜上面的浮尘，是昨天沙尘暴刮进来的，还未来及清理呢。我细观两张娃娃脸，疑心这么多菜是他们种的，禁不住反问。他们的回答肯定又轻松。
再次出发后，赵司令向我们介绍了所去的神仙山哨所，由住地窝子到住上砖瓦房、由点蜡烛到用上太阳能、由看星星到看上４３套电视节目、由露天站岗到用上高层望塔的发展历程。这使我更加心向往之，一睹为快。当猎豹车加大马力左转右拐直抵山头哨所时，246号水泥界碑，在荒凉的山脊上犹如一张立体的名片，中文一面，蒙文一面，想看异国文字，身影出国不算什么，但脚步和国土必须紧密相对，才不辱军人的戍边使命。这里不见鸟，不见生命的绿色，满山遍野的石层、石块成了神仙山哨所充分利用的材料。战壕是石块砌的，路是石块铺的，就连羊肠小道的巡逻线两旁，因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夹道护送，逶迤的巡逻线就像战士的长城一样，令你不再小看那些经过战士之手，精心组合排列的千万块小石块。当我沿着奇特又神圣的巡逻线攀上高高的望塔，高倍望远镜旁一位肩着枪的士兵正庄重地敬着军礼。他叫郭占东，今年19岁，来自东北，他的哨位距边界线７７．８米，这距离一旦被高倍望远镜省略掉，我们看到了黄乎乎灰蒙蒙、层层叠叠潜伏在哨所前方的异国的群山。“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幼时听惯了的口号，第一次在我的心海里呈现出厚重的分量。郭占东告诉我，他报名参军时没想到会来这里，但来了，不知不觉已过去一年，还有一年时间他会格外珍惜的。
我很幸运，第一次走边关，就在哨所的小屋里，欣赏到世界上独具魅力的奇石展。这跟我参观过的所有奇石展有所不同。淡黄色的展柜背对着异国的土地，大小似一般人家的书柜，隔档错落有致，比起工艺店的博古架颜色和质地逊色一些，但具备了陈列奇石的骨架。展柜上的木化石、千层石、红碧玉、集骨石，无疑来自沉积着无数苦难和奋争的大漠戈壁。它们有的站在木托上，有的站在花盆里，形态各异、宁静祥和，面对着祖国洋溢着阳刚之美。
我相信情绪体验，是对审美对象感性把握的最佳途径。石立于天地间，以自尊和冷静之心，面对寒暑风霜，处之泰然。在寂寞统治的哨所，人格化的戈壁奇石，无疑和军人互为榜样互为伴侣互为世界。那星座般的默契，充满阳光、空气和大漠云烟。
临别在即时，我向排长蒲章齐索要了一份神仙山哨所的简介：
二连哨所所在的哈日好来山，位于中蒙边境交汇处，在东西走向的连绵群山中，此山最高，海拔1018.6米，山下有一河谷，一条连接中国和蒙古国的大道从此通过（自1963中蒙划界后此道即废弃不用），大道两侧悬崖峭壁，是东西几百公里内唯一可通行的关隘。
相传很久以前，这里林草茂密，人民生活富庶，常有驼队、马帮从山下大道经过，活跃在山南山北间进行商品贸易。一个秋天，草原上羊肥驼壮，山南骠悍的新郎骑上骏马，一路热热闹闹到山北娶上了漂亮的新娘子，返程中，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刹那间，伸手不见五指。新郎、新娘在群山中迷失方向失散了。到了晚上，失散的人还未聚拢，大家焦急万分。这时，突见哈日好来山顶闪亮一道红光，红光中有一高大人影，伸出长长的手臂，新郎、新娘顺着神人手臂前行，终于得以团聚，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从此哈日好来山被当地人称为“神仙山”。
多年以来，神仙山哨所迎来送往了多少官兵，我不知道，更不知道将来还要有多少好男儿来这里。但我知道再有机会，我会带上女儿来这里，感受那远离空洞热闹的崇高尊严和人格魅力，感受那沉甸甸的戈壁奇石在西部边陲被赋予内在的感召力和生命力。哦，再见了，富有传奇的神仙山哨所。但愿赭色斜阳里，高高望塔上的那位战士，在目送我们远去时，坚强如初，不被我们牵动回家之心。当然，我很想告诉他，和平年代从事军人这一职业，其实是一种没有风险的身心磨练，这要比在城市里风里雨里为生存而奔波的无业者好得多。人活着，在得与失之间，有的人很有钱，却没有宁静和健康；有的人没有钱，却拥有无价的亲情和静若秋水的心态。作为军人，你们的宁静和健康，你们的纪律严明和奉献精神，都值得我艳羡和敬佩……只可惜这话只能成为心底的一方净土永久存留。
还值得一提的是，天黑之前，我们惬意地来到大漠深处暂停一会儿。从脚下纵横交错的车轮印痕可以断定，这是众人多次光顾之地，我不过是后来的追随者，过一过捡奇石的瘾，比起没来这里的人幸运而已。我捡到了体积很小的灰玛瑙和千层石。张政委告诉我，出葡萄玛瑙的神山，位于边防团西北方３０公里处，那里的火山喷发口附近，现在简直像炮击过的战场，管理较混乱，社会治安也很差，你要去得格外小心才是。我问，你们去不去？他说不去了，以免引起军民纠纷。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倒是中午刚来团部时，和赵副司令、陈团长和张政委一起用午餐的情景最难忘。当时，我们边吃菜边敬酒边聊天豪气满怀。
张政委说，社会上有人说我们黑乎乎，老婆胖乎乎，孩子傻乎乎。说实在的，前二乎乎我们不在乎，可说“孩子傻乎乎”我们心里最难过，所以特别希望教育部门在军人孩子就学上能给予政策倾斜。
赵副司令说，我把女儿送到百公里外的银川上学，孩子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不容易啊。
陈团长说，在守边关的20多年里，我不会其他娱乐，就是在巡逻途中，累了歇息时，看到脚下的戈壁石有异样的魅力，就择好的抱回军营像给孩子一样清洗干净，没想到日积月累，戈壁奇石竟在市场上走俏起来，连外国人也喜欢收藏。
我说，那你的藏石可是值大价钱了。
陈团长认真地说，也许是吧。但我不想出卖，一是职业不允许，二是舍不得。将来，或许我会办个奇石展。
那时的石展，一定会代表边防军人“说句心里话”的。我想，有一天戈壁奇石从乌力吉穷尽之时，陈团长的藏石，和边防团活动中心奇石馆的藏石一样，会成为蕴含着军旅文化和赏石文化的阵地。要知道，傍晚散步，走进边防团活动中心的奇石馆，当看到展柜上比神仙山哨所还要多的奇石时，我首先想到了“阵地”。一问３００多块，全部由部队官兵捐赠。有玛瑙、碧玉、千层石、木化石、集骨石等六七种，红的、绿的、黑的、黄的、灰的，又集中体现了奇石“皱、瘦、漏、丑、透、秀、奇、悬”的八大要素。一块雪青色的状如人头的一尺多高的葡萄玛瑙，颇像美国大兵头像，尤其高翘的鼻子，逼真传神，妙趣天成，不愧为奇石中的精品。我在叹为观止之余，估计这批藏石，如果走向市场，很有可能价格惊人，但捐赠者们却把它们视为身外之物呈现于军营的奇石馆中，使我于感动中睹物思人，融入自然、融入大美，耳旁响起边防军人的《说句心里话》：
说句心里话，
我还未成家，
家中的老妈妈，
已经白了发。
说句心里话，
我也不傻，
同年的战友陆续回家，
组织上把我留下。
说句心里话，
今年二十八，
别人那个当爸爸，
我对象还未找下，
不是咱人不好，
也不是没文化，
保国防，守边关，
青春献给祖国，
哪能顾了家。
说句心里话，
我也有情，
常在外那个少在家，
两头都牵挂。
孩子不好学，
爱人就不了业，
人家致富我们图啥？
只要祖国富强咱就甘心，
啥也不说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