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见证了１亿年前的火山喷发，论起生命的长短来，个体的人实在微不足道。当恐龙、驼鸟、树木以化石的形象映衬着孤寂的骆驼昂首阔步于茫茫戈壁时，我知道20世纪90年代，宁夏的几位奇石爱好者，包括现已退休的地质工作者阎志强先生，满怀好奇，向北探寻四五百公里至少雨的人迹罕至的内蒙阿拉善乌拉山脉，在古火山口附近首次发现了你。
那时，烈日炎炎，地热涌动，崭露头角的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一动不动，在冷气与热气频繁交汇处静静地孵化着生命的辉煌。欣喜若狂的人们，将你们中的佼佼者搬上汽车，运回家尊为上客，七嘴八舌中，你们这些来自大漠戈壁、大小不一、硬度不等的宠物，有了葡萄玛瑙、碧玉、集骨石、千层石、蜂巢石等十多个好听又形象的名字。也从此，中国继太湖石、灵壁石、英石、昆石、雨花石等名石之后，增添了戈壁石这一石种。
越来越多的人们知道了你出生在中国地图“鸡背”处的内蒙阿拉善地区。那里，曾是广袤的内陆湖，随着地壳频繁错动，湖水隐退、蒸发，以氧化硅为主要成分的奇异岩石，经过亿万年的自然风化，慢慢剥离山体，定形于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气韵万千的茫茫戈壁上。
二
接下来，事情按照自己的逻辑运转。你们结束了“原始生活”，慕名而来者不愿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获取机会，一时间，千人万人、大车小车一涌而上，戈壁滩掀起了争抢你们的狂飙。
而在不远处，或者更远处，如阿拉善左旗、银川、西安、北京等地，又多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奇石店，多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奇石外交和你们成全的幸运儿。
人们沉湎于内心的期待，如醉如痴喜欢上你们，皆因你们与众不同的石质美、天然美、意蕴美及无与伦比的观赏价值、纪念价值和经济价值。
人们凭借你们，亲近自然、陶冶情操，领会孔夫子“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美学观，体悟“石可破而不可夺其坚”中的骨气，“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不随波逐流，把握“时来运转”与“石”来运转，拥有“好石头”与拥有“好势头”对应的暗示，在“与石聚静”的物我相融中与时俱进，读你们那无私奉献、任人求取的仁爱之德，那不怕埋没、不怕寂寞的隐忍之心，那搏击浪沙、抵御风雨的顽强意志，那从不伤害任何一位爱恋者的禅者胸襟。
时常，爱恋者以自娱、遣兴、释意和拥有你们为荣。队伍愈来愈大，愈来愈满怀希冀潜移默化你们实实在在的天然情愫。毫发无损的你们，从一人手中传递到另一人手中，或从一家转移到另一家，经过交易而升值，“尘埃落定”至真正收藏者手中时，得到了更为隆重的呵护。
许多转业的民间木匠、“雕刻师”受聘后，专为你们各尽其妙配制木座。发挥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一般北方师傅的作品粗犷雄浑，南方师傅的作品细腻灵巧，靠齐备的工具、奇特的构图，不仅让花草鱼虫浮现于软硬适度的红木、椴木、枣木座上，还将奇曲又坚硬的杜鹃根须，一编织袋一编织袋从南方运来，经蜕皮、组合黏贴和上漆，一个又一个酷似树根的“座骑”成就了你们的挺拔多姿。临了，作为可搬动玩耍的文化载体，你们“多半天生丽质，少半人为巧扮”，带动一方经济，在于无声处听到了许多惊雷，看到了一幕幕不亚于《雷雨》的戏剧。
自葡萄玛瑙领衔展示了你们的风采，许多周末，我和朋友暂别家乡银川，西过贺兰山至内蒙阿拉善左旗。那里，虽距你们的出生地３００多公里，却是你们体面的集散地和中转站。一条街三四十家奇石店，还有许多家中藏石者星罗密布。
在阿拉善左旗我先后碰到过广东、山东、福建、甘肃、陕西、台湾等地的奇石爱好者，也碰到过日本人、韩国人。没有人不知道，大自然的再生能力抵不上人类的消耗能力，你们不可能再有昔日的种群和群聚“生活”了，所以选购者在“选美”时总是急急切切，加速了你们的出生地日渐沦陷为戈壁滩上的“月亮城”。
可怕的利益驱动下，黏贴的假冒的葡萄玛瑙混迹于市，不少追求名贵者上当受骗，一时间奇石市场涂染上荒诞的色彩。而珠粒完好色彩艳丽的真葡萄玛瑙，价格一再飙升，一块像中国地图、大小有小方桌的葡萄玛瑙，曾被一广东人出价至１２０万元，石主仍不动心，使愈来愈稀贵的你们身旁的故事也愈来愈充满悲壮色彩。
三
它吸引了我的同时又震憾了我。
因为以你们为中心的格局出现了由外向内的变化，就像中国加入ＷＴＯ，中国经济重新排列组合不可避免。
当聪明的石商们一旦决定今生今世与你们同行，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时，就将目光拓展到七八百公里外的蒙古国。凭借鹰的眼睛、熊的胆量，一次次将那里上乘的木化石、玛瑙石、水晶石等奇石运回国内。
阿拉善左旗的奇石市场又出现了繁荣景象。然而好景不长，当满载而归的石商们又一次通过中蒙口岸时，被蒙方狠狠地罚了一笔。后来发展到所带的奇石被统统没收。如此遭遇每位石商几乎都经历过。灰头灰脑、两手空空回到家，无所事事加上不甘罢休，过不了多久，淡忘了一来一回一千多公里的颠簸和“关山冷月”赔本的教训，重振雄风的吉普车在沙碛弥漫的茫茫戈壁滩上再次奏响了悲状的乐章。星辰与烈日的交替，疲倦与西北风的凛冽，加上冒险、痴情和“益”无反顾，前方，无论多险，无论多远，只要有奇石，石商们都会像赴约一样欣然前往，仿佛世界只剩了奇石。
那音太，是石商中年龄较大的一位。他的孙子都四五岁了，还驾驶着一辆旧吉普车出出进进，我在心里总将他与《老人与海》中的那个饱经风霜、意志顽强的老人相对应。所不同的是那音太的老伴一年四季留在家中经销他运回的奇石，无论本地的还是从口岸运回的，老两口分工明确，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得相当默契。这完全不同于有的石商家，男的运回奇石，女的不敢做主销售；女的当了石商，男的袖手旁观，无形中暴露了一些弊端。羊年春节前夕，那音太准备携石过口岸，蒙古海关盘查得厉害，只好将奇石寄存到一户人家独自回国。年后，他准备再去口岸，希望花钱找关系将那批寄存的奇石运回。也就是说，他要冒险走私。口岸成了一个人的赌站。它见证了沙俄处心积虑，将说着一种语言、拥有一种肤色、流淌着一脉先民血液、穿戴着一个民族服饰的“一家”分为“两家”；它又是一条特殊的动态的纽带，维系了马背上的心灵，延展了马头琴的弦音。在这条特殊的动态的纽带上，石商们时常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旦发现某个口岸难过，就赶往下一个，下一个好过，便纷纷前往，不顾颠簸、负重之苦，只有归心似箭，意念中，人和奇石一如“梁祝化蝶”飞越口岸，清纯之气扑面而来。而个别石商，索性把奇石夹塞于贩羊绒的车上蒙混过关。还有的更绝，直接靠蒙古人将“禁品”带过口岸，自己在中方这边接应。中方的海关既不雁过拔毛，也没有没收同胞物品的惯例。
那么为什么，蒙古过去让你们携石出境，现在却不允许？我问那音太。他想了想说，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想到了保护自然资源，二是苏联解体，树倒猢狲散，几十年依赖苏联发展的蒙古陷入经济危机后，从中国进口了大批粮食等物品，最近，中国可能对粮食出口有所限制，蒙古则采取了你不出口粮食、我不出口奇石的对策。羊年年关，那音太未带回一块奇石，只带回了年货之一蒙古国的奶糖。
值得一提的是，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父亲曾多次途经黄河，河岸边那么多图案奇异的黄河石，父亲只带回一块，放在咸菜缸里。于今，黄河奇石价格攀升，河滩上的奇石早成为中外收藏者的宠物，父亲见状，说，早知有今日，我会多弄回几块。那么，再过若干年，富裕后的蒙古人会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思念曾经错过的“硬通货”？
我不知道，在蒙古人出卖行为在先，石商们收购行为在后的前提下，目前中蒙口岸两边的现状较以前更好还是更坏。但有一点，对于经历了数万年、上亿年成熟期的奇石们，是不会待嫁闺中的。
四
２００２年的夏季，炎热的阳光充满了诗意。
在我的家乡宁夏银川，举办了大型国际奇石展，各地奇石爱好者携石参展。你们那挡不住的魅力，令多少追随者梦魂萦绕，我不知道。你们那有色有形而无声的底蕴，启迪了多少人的心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宁夏银川，让“国宝”级的你们享受“星级服务”的地方就有好几处。
一是宁夏奇石馆。
二是华夏珍奇艺术城。
三是徐海滨先生的办公室和住宅。
早就听说，收藏家徐先生军旅生涯几十年，不屑追逐世俗的奢华，用所有积蓄和亲戚的资助，一门心思收集你们中的“才子佳人”，以至阿拉善左旗的石商，手中有了珍品，专等徐先生来了才展卖，这样，辛勤执著的徐先生的藏石世界日渐“人丁兴旺”，远近能作比的寥若晨星。一日，慕名和朋友走进徐先生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就被“气度不凡”的你们“镇”住了。按理，在欣赏你们收藏你们的几年间我已见多识广，但在徐先生的办公室——里外两间，每一面墙壁上都有小四合院似的博古架，惊世骇俗、雄浑壮观的你们一大家族陈列其上，洋溢着皇亲国戚般的气度，不由人顶礼模拜走近细看。在红木座、椴木雕花座、枣木座、树根座的托举下，精美绝伦的你们，有的像花卉，有的像动物，有的像山川，有的像宇宙祥云，天地间的物象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真可谓集天地之精华，极品之极品，无价之宝物也。而徐先生的住宅，更像一座迷宫，布局、装饰，都为了多姿多彩地陈列你们。你们在这个举世无双的乐园里，简直是一群刚刚发育成熟的孩子，顺其自然将天地间的大美展现出来。
不难看出，为了收集你们，美化你们，整理你们，徐先生花费了很多财力和精力。他是位受人尊敬的军人和收藏家。你们说，那博古架上受到上待的成百上千的你们，没有被装着大把钞票的国外奇石收藏者抱走，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
徐先生指着其中一块介绍说，这块颇像一男一女做爱的“春宫图”，有位日本人相中了，要给５万元抱走，我犹豫最后还是没舍得，倒是很想退休后回老家开一个展馆。无意中透露了他将来的打算。
五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遥想未来，如果真有一天，阿拉善左旗没有了你们，没有了石商，曾经红火的店铺一个一个关闭，那将是多么地悲哀啊。
曾经，为了收藏你们，我和朋友直奔精神家园而去，即使囊中羞涩，免费欣赏，也无怨无悔。因为，在一个举目皆是人工制品的世界里，自然的你们物尽所值，使国泰民安的历史又增添了精彩的一页。现代社会中随波逐流“失静”的人太多太多，你们无比静谧的向心力谁也代替不了，我们怎能不格外地珍视你们，让生命的灵魂被你们承载。
就我个人而言，经历了四十年的风霜雪雨，身边最多的不是钱、不是书、不是亲友。你们在我的家里占据了半壁江山，爱整洁的丈夫起初烦恼至极，竟然发恨说，周晓豆，将来我走在你之前，我什么也不说了；如果你走在我之前，你今天走，我明天就将这些破石头扔到门外。然而，他哪里知道，对于业余爱好，我有个原则：一看有没有快乐，二看增不增值。比如，钓鱼，有快乐，不增值。而收藏你们，自然界就这么一块，怎能不增值？根据最新进展，我还未先死，丈夫已被我“拉下水”，每天回家，他不是打开电脑看网上销售奇石，体验交易的快乐，就是为我的非收藏品拍照。最有意思的是，家中的一块红碧玉被一石友收买，丈夫爱不释手把玩着就要离去的红红火火的石头，竟舍不得放手。这一改变，加上六七年的藏石经历，让我对长生不老、言语不尽的你们最终说些什么好呢？
风吹过，一啸百吟；云漫开，气韵万千。
假如，你们也有情感，怀旧的风筝定然飞至心灵的故乡。
假如，你们是试金石，周遭的金子和草包很快就会鉴别出来。
假如，珍贵的东西均分天下，你们就不会看到人类的贫穷与饥饿、战争与掠夺。
假如，人们当初发现大自然有如此惊世之作，远见卓识环保住你们，你们的出生地，或许比甘肃敦煌的雅丹地貌更早一些成为世界级的地质公园。
可惜，一切假如，均不是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