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水街是灰的。什么都是灰的,树,鸟,教堂,人,还有不远处那个火葬厂。在气候极端恶劣的日子里,罗小军仍没放弃对樱桃的追围堵截。为了使自己的身体处于颠峰状态,整个冬天,罗小军都没穿棉衣棉裤。而樱桃也只套了毛衣毛裤,为了减轻负荷,她连书包都不背。她左手抓着书和作业本,右手夹着铅笔和橡皮。
那天下了雪,樱桃出了教室,看到罗小军蹬着双灰不溜秋的鞋。原来罗小军把他哥哥的溜冰鞋给穿来了,他早把溜冰鞋系好,靠着那株杨树,单待樱桃出现。樱桃也没料到罗小军的溜冰技术如此高超。樱桃只听得身后的雪地被兵刃破划开,伴随着一声更比一声近的粗重喘息。她尚未来得及回头,辫子就被人抓住了。那是樱桃唯一被罗小军抓到的一回。她听到罗小军激动颤抖的欢呼声,我终于逮着你了!我终于逮着你了!
樱桃惶恐地闭上眼。她想象不出这个象蛇一样的男孩会以如何的手段折磨她。空气很凉,樱桃的鼻涕不时流出。雪其实停了,但是没有阳光,樱桃很奇怪,一个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些东西,譬如,她虽然看不到罗小军,但却窥了一种白色,以及那种白色所胁迫来的无端凛香。使樱桃更奇怪的是,罗小军并没揍她。她睁开眼睛。罗小军正凝视着她。他胸口剧烈起伏,书包带一涨一驰,长睫毛麻木地眨着,脸上兴奋的表情缓缓怠尽。他好象很冷,搓搓手,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将溜冰鞋脱了,直起身,觑着眼,打量着樱桃。樱桃抬起右手,举着三根手指,在罗小军眼前晃了晃。
樱桃就走了。边走边回头看罗小军。如果没记错,那是罗小军最后一次追樱桃。之后罗小军再也没在学校门口等候过樱桃,即便在上学或者放学路上遇到,罗小军也是直挺挺地从她身旁走过,连头也不扭。说实话,樱桃有些失望。她对自己感到失望有些不安。再后来,她甚至很少见到罗小军,好象这人从她的奔跑生涯中,就那么着失踪了。在小学最后一次见到罗小军,是在毕业汇演上。
罗小军的个子更高,也更瘦,眼睛似乎也大了。他参加了学校的艺术团。罗小军在那出名为“三个优秀少先队员”的节目中,扮演一位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孤寡妇人。樱桃滞在具具热气腾腾的肉体中,右手揪着红领巾。她看到罗小军的脸被胭脂涂抹成花朵的颜色,额头用碳素铅笔勾勒了几条深线,可能为了使老妇人形象更逼真,美术老师还用两条黑色电光纸把他的两颗门牙包裹起来,可能为了使罗小军说话时有气无力,美术老师又把他嘴巴里塞了三粒泡泡糖,好让他的舌苔伸卷时漏出气若游丝的效果。樱桃看着罗小军躺在两张椅子凑成的床上,艰难地咳嗽,每咳嗽一声,他的躯体都象征性地起伏,每一起伏,他头上的假发髻便剧烈地颤抖。樱桃觉得伤心极了,他为什么要饰演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呢?他的脸甚至被胭脂染成了绯红色,他追她的时候,脸也从未这么鲜艳过。
她才发觉,她从未象如今这般厌恶过他,这种厌恶盖过了几年后她对弟弟草莓的厌恶。对这个母亲和矿工生育的男孩,她抱了种天生敌意。从母亲怀孕的日子里,这种敌意似乎便来临了:她发觉自己的胸部也象个孕妇一样慢慢鼓囊起来,最原始的肿块消失后,一种恍惚的力量让她胸脯的肌肉蓬松起来,晚上睡觉时,她时常恐惧地去蹭一下那个部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手正在肌肉里揣摩,那种磨蹭促使这个地方象放了酵母的面团发酵起来。
母亲临盆之前,樱桃的身体不再是那种单纯的肥胖,似乎她身体里的脂肪和液体,每晚都被一只芬芳的管子疏导进母亲的身体之中,甚至当她碰一下母亲,那些汁液也会通过手部的血管和无形的空气,流淌到那个变形的裁缝身体中。其次是尽管胸部膨胀,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削瘦起来,比如那双腿,她惊异地发觉,已经和刘若英的一样修长,本来白皙的肉上开始纹了一条条暗黄色褶皱,她不晓得这是脂肪消退后留下的痕迹,就连右手的那三根手指,鸭蹼般连接的部位正慢慢分化,手指间的缝隙正越来越明显……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喜欢这种变化,她甚至恨起了这种变化。她想,这都是母亲怀孕后发生的变化,那么,是不是自己也怀孕了呢?母亲和继父睡一张床,自己和他们也睡一张床,母亲怀孕了,自己是不是也同样的后果?这想法开始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可笑,因为母亲的肚子大的象灌了一袋米,而自己的肚子,尤其是小腹,却光华平坦,摸起来就象是摸花朵的花瓣一样:柔软嫩滑,隐隐散发着种馝馛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