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就是不喜欢草莓,这男孩嗜哭。他哭起来跟春天野猫在房后嘶叫似的,而更令她腻烦的是,母亲在缝制衣服时,看守孩子的重任就落她头上。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怎样的气味呢,尿骚搅拌着乳臭。她把他抱怀里,就没有时间看《射雕英雄传》,而她是多么喜欢看啊。有天傍晚,她领着刚满周岁的草莓在屋前溜达时,看到了罗小军。她知道罗小军家搬到了这片公房附近。他们已经两年没说过话。罗小军的胳膊上戴着黑箍。她知道他母亲前些日子去世了。他母亲是这一带著名的疯子,活着时,天天在桃源镇的大街小巷闲逛。她蹬着双黑色旅游鞋,套着碎花罩衫,独自跳舞,或者唱歌。他们,那些大人们,说她跳的是“忠字舞”,唱的是《我的祖国》,他们,那些大人说,她是个爱国的疯子。
罗小军。樱桃轻轻地招呼到。
若要因。草莓也招呼着。
罗小军的脸上缀着几颗暗疮,他的眼睛更大,脸上好象除了那双眼睛,就再没旁的器官。
恩。
你吃了吗?
没。
哦。你……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走走。
罗小军就走了过去。樱桃还想说什么,可还是闭了嘴,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被什么东西吮吸着,蚂蚁爬蹿,酥痒而庸懒着舒服。她低下头,却是草莓把右手的一只手指含嘴里,舌苔壁虎般卷动着。她愣愣地拔出手指,又看看罗小军。他的腿很长,他的肩膀也很宽,他的屁股走起路来很有劲,他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继父好象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喜欢上了种叫“沧州白”的劣质白酒。他还会每个月末回来。他不再象樱桃小时侯那样买些切糕或者麻糖,他似乎把樱桃当成大人了,给樱桃买的东西和给母亲买的东西仿佛,比如一双袜子,短腰的那种,或者一条透明丝巾,有次他还给樱桃买了管口红。他喝酒后撒尿时蹭过樱桃的身体,樱桃正在刷碗,手里正抓着把筷子,她闻到股浓烈的酒气,她的屁股被他碰了下,然后感觉到一只手把某样东西塞进裤兜。
翌日,日头底下,樱桃欣赏着那管口红。她发现这种桃红色的口红比她想象中的还妖艳。她照着镜子将嘴唇描成瓣桃花。嘴唇上细腻的光泽在镜子里晃了晃,然后她听到背后有人问:谁买的口红?
樱桃知道是母亲,她喏喏地回了句什么,悻悻走开。她听到母亲似是叹息了一声。
自那日起,樱桃便和母亲和草莓分屋而居。更确切地说,是和继父分屋而居。母亲在厢房给她置备了张床。虽是厢房,也只摆得张狭小的檀木板床,这檀木板床好歹是多年来,唯一属于樱桃自己的东西,樱桃躺上面,觉得从没如此舒适和安然过。清晨起来,樱桃隐隐兴奋着,随手拉了后窗的窗帘,便有个男孩正自窗外疾走。不是旁人,正是罗小军。
原来罗小军每天上学,都要路过自家门口。樱桃极力回想几年前他追逐自己的模样,虽然恍惚了,但想起时心还会搏跳。她背了书包,饭也没吃,出了家门。
正是春天,空气中浮动着杨树的涩香。罗小军穿着牛仔裤,两条修长的腿走起路来象蜻蜓掠过水面。樱桃也加快了步子。罗小军没有她跑得快,但走路却比她迅捷。不会儿樱桃便呼哧带喘。后来她站停了,心里突然忧伤起来。
这样每天清晨,樱桃都守侯在厢房后窗,等候着罗小军路过。他走路的样子其实有点难看,他是罗圈腿。两根修长的麻杆在大腿处稍稍分开,拱出棱角分明的两条弧线。他脚上总是一双黑色耐克鞋。有时樱桃跟在他身后,便觉得前面这个人,仿是两根倒立的黑色铁钉,在铁钉胶合处,是他干瘪的、几是扁平的臀……他每天匆忙赶路,同时身体挥发出铁器冰凉的、恹恹的气息。而这气息,和鼻孔里不时涌动着的各路野花、树木的气息如此相背离,或者说,这个面孔生硬的男孩身上的气味,已经脱离了季节的症候。他的手里还时常攥着卷的长长的纸。面积磅礴而被卷的细细的纸,随着他身体运动倾斜着,衬的他身材更为单薄。有天,罗小军突然扭过身体,面无表情地盯着樱桃。樱桃便低了头,在他的注视下错开身子,急急晃过去。本来她想回头,看看他是否还在望她,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樱桃不得不去请教刘若英。当然她没提到跟随罗小军走路的事情,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你还认识罗小军吗?刘若英正在清点情书。刘若英上了初三,出落得清丽怡人,书包里总出现莫名其妙的信笺。当然,她会非常冷静地处理这些东西:一封封欣赏完,然后冷笑一声,再用火柴烧干净。这些她都不瞒樱桃的。她头也没抬地问,罗小军吗?认识啊?我收到他一封信。用血写的呢。他的字可真难看。谁知道是用猪血写的还是用鸡血写的呢?刘若英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把信烧了。
樱桃心里有些酸,眼睛盯着已被焚烧的信笺,在地上慢慢打着卷,卷成黑色蝴蝶。她不好再问什么,伸了脚,将那些蝴蝶捻的更碎。刘若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他小时候可是老欺负你来着。听说,他最近在收集地图,都有些魔障了。上课也不好好上,专门去旧物市场搜那些用不着的破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