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樱桃散学后,抱着草莓去镇上的旧物市场闲逛。旧物市场在家老茶馆门口。通常只几个神情萧索的老人,春天了,还紧裹着破棉衣,蹲蹴着,摆弄着地摊上的古币、描了细眼的仕女胆瓶、毛主席像章。买客也稀疏,通常是稀稀拉拉的茶客打茶馆里晃悠出,半俯着摸摸这个敲敲那个。樱桃抱着草莓在地摊上瞄着人家的物事,并不吭声。这样去了四五天,有个独眼老头便问,丫头,是在找什么呢?樱桃便急急地走开了。哪里有什么地图,连和地图沾边的字画都没有。
待继父回来时,樱桃便和继父说,她想要一张东北三省的地图,而且不要新的,最好是旧的,是人家用剩的那种。继父那天又喝了些酒,眯缝着眼看樱桃。樱桃便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说,不光东北三省的,别的省的也成,越老越好。继父点了头,算是应允了。
于是不几天继父又回了。让樱桃惊喜地是,继父不但给她拿了一张崭新的东北三省地图,还拿了北京、上海和南京的交通地图,都是散发着墨香的,明显是刚从书店里买回。樱桃感激地笑笑,一个人跑进厢房,将那些地图在床上次第铺开。那些蜘蛛网似的线条便密密麻麻地交织地满床。蓝色的是河流和海洋,黑色的是铁路和公路,赫色的是输油管道……罗小军干吗喜欢地图呢?樱桃伸出三根手指,细细抚摩着洁净的图面,慢慢眼睛就花了,仿佛自己变成了只蚂蚁,在那些迷宫似的曲线里蹩脚地散步。说实话,她不晓得罗小军在想些什么,更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待拿了地图去上学,跟在罗小军身后疾走,却没勇气赶上他,将这些地图亲手交给他了。本来有那么一次,樱桃差点就拍拍他肩膀,手都伸出去了,三根手指僵硬地停驻在他肩膀之上,却无论如何放不下。这时罗小军不知怎地转过身,发现身后伸着一只手,他尖叫了一声。他叫声庞大,很多学生都朝这边好奇地张望。樱桃仓促着后退两步,罗小军已飞也似地滑出去十来米。很多年后樱桃还记得这个男孩惊恐的不着边际的叫声,以及他仓皇奔跑地姿势:他两条倒立的铁钉腿似乎是笔直地迈出去,同时倏地下身体也木木地飘出,而他手里本来抓着的一张地图,惶惶落到地上。樱桃弯腰拾起。地图用猴皮筋扎着,紧紧的。
罗小军!罗小军!她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而罗小军连头也不回地消失了。樱桃确信罗小军是消失了。也许是樱桃的眼睛黑了下,不管如何,当樱桃再次逡巡着过往的人群时,那个单薄的男孩子,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隐藏进浮动的花影里。
罗小军掉下的那张地图竟然是张外国地图:《布宜诺斯艾利斯交通地图》。多么奇怪的名字。罗小军干吗喜欢有着如此奇特名字的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哪里的城市呢?很明显这是张老地图,色泽黯淡,图面上点着黄色斑迹,有的路线还被圆珠笔狠狠地划过……除了刘若英,没有人能帮樱桃的忙了。刘若英见到樱桃时只是抿着嘴笑。她笑的很暧昧。樱桃的左手按着右手,也只涩涩地笑。后来樱桃说,你帮我那这几张地图给罗小军吧。刘若英说我又不认识他,干吗要我给他?樱桃喏喏地说,他不是给你写过情书吗?你给他,他一定要的。
刘若英摸摸她的头发,没说什么。后来她按住樱桃的一根手指,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很傻吗?你也……长大了。
樱桃没吭声。回到家里,母亲和草莓已睡了。初春的晚上有风,不冷,甚至有略略暖意。月光也暖暖的,拌着不远处火车的鸣镝。母亲缝制的阿拉伯睡袍就堆砌在厢房。樱桃褪了衣服,将一件睡袍裹了身子,光了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后来她出了厢房,推了母亲的房门。母亲的鼾声有节奏地起伏着。在穿堂的立镜前,樱桃绷直了身体。她约略着有点羞涩。她的身体早不属于那个叫樱桃的女孩了。先前她厌恶的乳房越发高耸,而她小时候引已为耻的两条腿,摸上去如此细腻。镜子里三根银色的手指依次滑过樱桃的耳垂、脖颈、乳房和臀部,后来久久驻在她的那张脸上。有两条虫子顺着鼻翼爬下,这让樱桃羞愧不已。她圈住自己的身子,蹲在镜子前,象抱住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