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那碗清汤挂面的时候,曹父原本想下楼吃一碗泡馍或者是扯面垫垫肚子。只是不知为何关门的动作却带上了十足的火气,当防盗门在自己身后轰然闭紧时,曹父担心起这样的举动会引起爱人的误解,让她感到委屈。他转身,想要开门解释解释,手都悬在门把上又放开了。他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西安晴冷的冬天,阳光明媚,寒风刺骨。忘记戴上围巾的曹父只好把脖子缩进大衣衣领。
冷空气冷却了曹父发热的大脑,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本就不饿。他稀里糊涂的下了楼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还是去转转吧。小区门口有一家烟酒店,曹父已经戒烟很久了,既是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也是为了孙子的成长健康。
他站在小商店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进去买了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想:现在两者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抽一支烟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等到曹父的双手一触摸香烟的透明封条,沉睡的肌肉记忆细胞就全部苏醒了。他熟练地打开烟盒,敲打几下,取出一支香烟,用手避开风头,扳动打火机,点燃香烟。肺部似乎不太适应回访的香烟烟雾,曹父猛烈地咳嗽起来。再抽几口,那种香烟带来的舒适感觉便完全复活了。
躲在香烟里的感觉真好!
曹父就这么噙着香烟漫无目的的走路,既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只是走路,因为走路能带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走路也是一种疗伤的方式,人们总是抱怨自己停滞不前,人们总是希望自己走在路上,于是人们迫不及待的上路,却从不问终点在何方,人们只是随着人潮前进,前进,再前进。不过这一切对于上了年纪的曹父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只需要走就可以了,反正生命都已经快到终点,那条路的终点又在哪里倒是不重要了。
五十而知天命。曹父自忖自己愚钝,直到六十岁花甲才知天命之不可违抗。也许人生就仿佛一段正弦曲线,爬过波谷就是波峰,越过这个波峰就是下一个波谷。曹父这一辈子是从波谷开始前进的,打从小有记忆开始,挨饿,挨冻,挨打,挨弃,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他的人生都毫无希望。当然,那时的他还根本不懂人生为何物,这恰巧也成了他那时人生毫无希望的铁证。
及至进工厂当学徒,考大学,曹父已经渐渐从波谷走出来,开始昂头向上挺进了。那时候一切的事情都显得过分美好。与曹母的相遇,大学毕业分配进政府机关,结婚,升迁,生子,乔迁新居,一系列的好事点缀在曹父美好生活的路上。以至于曹父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是他可以想到却得不到的,一切都显得触手可及,一切都显得无比幸福。
再后来,曹父的养父曹老二病逝,姐弟一家人为了房产分配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现在想想,这似乎已经预示了曹父的人生跨过了波峰,开始步入一段不可阻挡的下行路线,而这段下行路线的最低点,恐怕就是曹阳的自杀去世,一切似乎都像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曹父突然站住了,夹起香烟的右手悬停在嘴边。时至今日,此时此地,借着一段无意义的散步,几支许久不抽的香烟,曹父恍然悟出了自己人生的规律,那段无可阻挡的正弦波形图。生于波谷的他,经历过一段波峰之后,也许注定是要安息于波谷了。
终而复始,大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走到公交车站附近,曹父发现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路边摊,主人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脸上满是刀刻的皱纹,皮肤黢黑,印堂红润,倒是有一副正当壮年的样子。每每客人来买红薯的时候,老人总是先用挂在脖子上的围裙搌搌手,从炉膛里摸出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迅速放进秤盘上,算好价钱,包好红薯,递给客人的同时报上价钱。找零钱时,老人总要从护胸的内衣马甲里面掏出一只手帕,从里面细心挑出几张一元钱,几张一角钱再递还给客人,如果碰见不计较的客人放弃了那几角零钱的话,老人一定会双手作揖万分感谢的。作罢了一门生意,老人双手插袖,再回坐到炉膛旁的小板凳上。
这场景让曹父想起了小时候与养父曹老二一起推车卖红薯的往事。那时,他们爷俩也是推着这么个土泥糊出来的炉膛去卖红薯。曹老二在前面用草绳挂住驮炉膛的车子,曹父就跟在后面用小手推炉膛,下坡的时候还好,遇到上坡,曹父往往会累的大口喘气。生意好的时候,爷俩一天下来也能赚个三角两角的,生意不好的时候,也有过空手而归的情况。好在爷俩是在一起,老爷子又宠爱这过继来的唯一的儿子,红薯卖不出去爷俩自己掏出来当饭吃,总之是不能把它们浪费了,那时候的红薯有说不出的美味,甚至有时曹父还真盼着红薯卖不出去呢!
多少年过去了,生活越过越红火,那烤红薯却是好久不吃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滋味。
“老师傅,给我掏个红薯,要大个一点的。”曹父招呼卖红薯的老人。
老人手脚利落的包好一个大红薯,四元七角钱。曹府摸了摸口袋,拣出一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递给老人。
老人腼腆的笑了:“老哥!俺们这小本生意可找不开你这大票子啊。”
听口音,老人并不是本地人。
曹父收回红色钞票,在口袋里面又翻了翻,没找到更小的面值。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这也没零钱。”
老人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却又实在说不出“那你把红薯还给我”之类的话。老人是老实人啊。
“要不,我站在这里等等,等你买够了零钱再找给我?”
“嗨,俺要是这一袋红薯都能卖出去兴许还能找的开,可是,生意这东西哪能说得准?等等看吧。”老人招呼曹父站到他旁边,“这里避风,也暖和,你站过来点。”
于是,曹父捧了红薯站在炉子旁边和红薯老汉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聊天。
老汉说他是家里的单传,儿子也是,家里从他爸那一辈起家里就一直只有一个男娃。老汉希望家里人丁兴旺,可是儿子儿媳妇结婚后生的投胎居然是女娃。老汉不依,逼着儿子儿媳妇再生,一定要生出个男娃来,家里的香火不能断在这里。哪知二胎还是女娃,老汉不甘心,还要儿子试试。儿子不乐意了,说是不管再生下来的是男孩女孩家里都养不起了。可是老汉倔强,儿子拗不过只好和媳妇商量,第三胎的时候,老汉守在产房外面,双手合十,向天祈祷,直到医生抱着小娃从产房出来的时候说了句:“带把的。”老汉心里的石头才落停。
家里一共三个孩子,以往务农的那点地根本养不活三张吃奶的嘴巴,儿子儿媳妇都来西安打工,家里日子仍旧过的紧张。于是老两口一合计,留一个人在家看着孩子,一个人进城打工。老汉这才一个人跑到西安来卖烤红薯,帮忙补贴家用。
“老哥,俺看你也是个文化人,俺那大孙子还没大名呢。你给俺孙子起个名字,俺这红薯就当请你吃啦。”
“你姓啥。”曹父也不客气。
“我姓曹。”老汉回答。
曹父本能地想到了曹阳这个名字,可是这老汉家里三世单传,和他的情况太相似了,曹阳这个名字不吉利,还是算了吧。
“你有纸没有?”
老汉从装红薯的纸壳上面扯下一块,曹父掏出自己的笔,在上面写了“曹而亮”三个工工整整的大字。
老汉不识字,要曹父给他读出来,老汉听了后咧着合不拢的嘴巴直笑,小心翼翼的把那片纸壳子像是宝贝一样揣在怀里。
又来了几位顾客光顾红薯摊,可是老汉始终没有收够能找开五十元的零钱。更何况曹父已经替他的宝贝孙子好了名字,老汉也是不肯多收一份红薯钱。
曹父掏掏口袋,又往手里添了几张红色钞票。
“那四块七的红薯钱你可以不要,可是这几百元娃的奶粉钱你可不能不收啊。”曹父边说便把钱硬塞进老汉胸前围裙的口袋里。
老汉赶忙拦住曹父的手,说:“老哥,这钱我不能收啊。”
曹父说:“我也姓曹,家里没有孩子,这钱你收下,把咱曹家的娃带大,我也算有点奔头,好不好?”
曹父硬是反推开老汉推辞的双手,将那几百元的钞票塞进了他的口袋里面,老汉又把钱掏出来,执意还给曹父。
“拿住!”曹父最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喊道。老汉有点被吓住了,像他这样的农村人,是最怕这种带点官腔的命令口吻了。
“我走了,记着把咱曹家的娃带大,好好活着。”曹父留下这句话后,头不回地离开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连吃个红薯都能碰见与自己的经历如此相似的人。那个出生在农村,还在襁褓里的曹而亮,曹父打心底里希望他能健康幸福的生活下去。
应该是要回家了,曹父还不忍心把曹母一个人冷落在空荡荡的家里太长时间。他知道,人老了,最重要的是有人陪伴。
辨了地点,识了方向,曹父打算从南面中学门口的那条路抄近道回家。
漫无目的的游荡了一下午,又和红薯老汉聊了一阵,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学生放学的时间。往日里曹父并不常走这条路,此时看着从校门口涌出来的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眼角有些湿润。
这所中学是周边唯一的一所学校。中学占地不广,可是学生却不少。一个年级至少也得安排20个班级。这所学校因管理严格而出名,学校对学生的服装,仪容仪表,作息时间都有严格的要求。在这所学校里面,有的是千篇一律的好学生,少的是个性鲜明的“坏”孩子。
先行放学的是初中部。初一初二的孩子已经放学了,初三的学生不能离校,为了备战中考,他们被“软禁”在学校里面上自习,一直要到夜里八点才结束,只有中间六点到六点半这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为的是给学生们留出吃饭的时间,恢复体力脑力,迎接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漫长自习。
虽然在名义上学生们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留校晚自习,但事实上晚上的时间会完全被班主任分割开,几门主要课程的老师要用来讲解考试试卷,要是平时还落下了课程进度,任课老师还会主动要求利用这点时间来补课时,划重点。总之,晚自习并非可有可无的自主学习时间,而是十足重要的正式课堂,但凡有人哪怕缺课一天,略过的内容都很难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回来。在这种情况下,“自愿留校”就变成了“后果自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而在中国,应试之路却又是一场任谁,哪个家庭都输不起的战争。这无形中更加深了“自愿留校”的威胁意味。
路过它的时候,曹父透过临街教室的窗户看见教室后面那张黑板上安排了晚自习的内容。教室里面也几乎没有人,或许大家都迫不及待的跑出去享受一天里仅有的半个小时的自由去了。
在教室的小角落,曹父发现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女孩,右手握着一支圆珠笔,认真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左手捏了块馒头,看上去冷冰冰硬邦邦的,小女孩每咬一口好像都要费好大的力气。女孩仰着头啃一口馒头,不让馍渣渣掉到地上,然后用圆珠笔在草稿纸上写几行代数式,也有可能是一串英文单词,曹父看的不太真切。
似乎是算对了题,或者是默写对了单词,小女孩舒了口气,仰起头啃一口馒头,拿起放在桌角的已经被热水烫变形了的塑料瓶喝几口水,再接着伏案学习。那双写字的小手背上冻出了个突起的红疙瘩,看着就让人心疼。
曹父站在窗户外看着她,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张望到窗户外面的爷爷,挤出一副可爱的笑容,吃下最后一粒馍块儿,又俯下身子做作业去了。
小女孩的笑脸没能带给他快乐,反倒让他感觉到更加难受。他不忍心驻足,悲悯也许是老年人的天性,这样的场景对于他来说太残酷了,他默默离开。回家的路上,曹父的胸口像是卡住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也许是那干巴巴的馍块,也许是那变了形的水瓶,总之,这一切让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曹父推开门,屋里面静悄悄的连一丝空气搅动的痕迹都没有。
斜阳打在旧墙上,一个衰老的背影无精打采的唤着:“老太婆!该吃晚饭了。”
屋里传来一声轻叹:“唉!是啊,该做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