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给余致素打来电话,周丹终于直接出马了。
从婚礼那天晚上起,余致素就开始等待这一刻,她知道这一刻必定要发生的,只是没有料到会捱得这么久,捱到甜汁都已经飞赴墨尔本了,周丹才出手。
周丹先是说甜汁。她已经替甜汁联系好一家私立中学了,国内的高一学生,一般相当于澳州这里的十一年级,不过甜汁基础不好,可能要多读一年。学校条件很好的,你放心。
又说,甜汁挺乖的,适应能力很强。我带她看Como古屋,看皇家植物园,看菲力普岛上的小企鹅,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非常喜欢。送她出来真的很对啊。
余致素没有答。她知道周丹已经联系好学校,也知道甜汁在那边每天随着周丹到处周游很愉快。甜汁抵达墨尔本后,国内手机号并没扔掉,改成国际漫游了,由薛定兵在这边往里充钱,让她尽情与原先的同学朋友发短信联系,聊以解闷。甜汁也跟余致素联系,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明天又看到什么好风景,后天再有什么新鲜事,真是高潮迭起。她过得很好,先前皇帝往往爱屋才会及乌,母可以凭子贵,子更可能因母而得宠。甜汁是余致素所生,却被薛定兵断然分割成两个世界的人类。薛定兵百般迁就溺爱着甜汁,却忽略了追根溯源,忘了甜汁出自哪一个子宫。
来自甜汁的短信余致素一般不回复,就是回复了,也就是好、知道了、要注意安全之类的闲话。除此以外,她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她不想说。
其实已经不再对甜汁耿耿于怀了。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得罪一千遍,转身还是会一次次遗忘。只是甜汁就在周丹身边,一切受惠于周丹,这就叫余致素怎么也没法忘得踪迹全无,时不时地心里还是会痛一下,又一下。
周丹说,喂,致素,你在听吗?
余致素说,在听。
周丹说,哈,在听就好。你当然早知道,我不是阿兵的姐姐。对,我是他前妻。我都能当他前妻,为什么你不肯当呢致素?
话题转得有点快,余致素抿一下嘴,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下意识地觉得需要调整一下呼吸。你认为我必须肯吗?她反问了。
唉!周丹口气没有变,仍然很亲切。算啦,阿兵要离就他让离吧。我当年也不愿离哩,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强扭的瓜不甜,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
余致素脑中嗡嗡响了一阵。她有点意外,以前她明明听说是前妻要出国所以把薛定兵抛了,为什么该前妻说出的却是相反的?嘴唇动了动,她本来要问出这个问题的,最后却忍住了。另一个问题她认为应该更有必要立即弄清:是薛定兵让你来说服我的吗?
周丹马上说,不是。不过我知道,他一直想离,你一直不愿离。何必哩,结婚这么多年,你们像夫妻吗?薛定兵说你差不多就是在守活寡,那么你有没这个丈夫还不一样?
电话静下来,电流声隐约地响。这么遥远的越洋电话,话质其实还算相当好,微微有点回声,并没有太多影响。
怎么能一样呢?余致素把腔调一下子拖长,拖出妩媚的味道。刚才她可能还有点恍惚,心是乱的,这会儿突然定下来,一切都盎然就绪了。守活寡?薛定兵对外费力粉饰着好形象,将任何生活的破绽都仔细掩饰,除非特殊的亲密之人,他绝不可能吐半字。他对别人不吐,但对周丹吐了,连这个都对周丹吐!余致素脸上有了笑,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整个人都抖擞起来,有一股要往前冲的劲头。姐,她叫道,姐你别听薛定兵瞎嚷嚷,他其实对我挺好的,还非得在外人面前扮出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咯咯咯笑着,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待周丹再开口,余致素马上又说,姐,你别替他操心了,不值得。哈,这个白眼狼,那天还说你就是太爱管事了,所以老得那么快,脸上都皱成一团了。姐,我们自己要快快乐乐的,吃好穿好。那些臭男人爱干嘛干嘛去,别理他!
说到这里,余致素蓦然笑起,笑得没心没肺而且脆亮剔透。那一刻她其实很想看到电话那头周丹的表情。那个叫周丹的女人,她的前任,应该没有料到余致素竟是这个反应,蓦然之间必定也被噎住了,怔在那里。从第一次见面起,余致素奉献给周丹都是一副温婉可人的面目,柔得像水。她不认为周丹会轻信。水是无形的,可以随时聚集起攻无不克的力量,这一点周丹必定很清楚。一直以来周丹也稳扎稳打,进退的分寸都精妙准确。但最终周丹还是大意了。再好的马也会有失蹄的时候哩。
主要是她并不真正了解余致素。
而且与薛定兵一样,周丹也低估了余致素。
余致素挺快乐的。一场大战役的失败者,能够在局部的小打小战中捞取一点战利品,好歹也能聊以自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躲在暗洞里的孤独老鼠,被开水烫过,被鼠夹伤过, 一身疤痕,灰头土脸,却仍然保持一颗敏锐的心,两眼轱辘辘转动,瞅准机会,猛地反击一下,有一下是一下。从十一岁那年起,她紧巴着身子,惊恐行走,小心躲闪,直到二十八岁时遇到薛定兵,以为寻到停泊的岸,可岸边却站着周丹。薛定兵是因为旧情犹存,试图复婚,所以才要她余致素离婚的吗?这个思路的确太通俗了,只要一想,就想到这上面去了。不能怪余致素缺乏想像力,眼前的一切让她只能这么想,她想了许多年之后,才渐渐觉得不太像了,究竟哪儿不像说不太清,似乎另有玄机,却又面目模糊。
是不是我占下别人的地了?余致素其实问过薛定兵。
当时薛定兵摇摇头,手又很随意地甩一下。这个动作还是让余致素想起那个人,真的很像。摇头甩手的时候,薛定兵脸上隐约有无奈抹过,稍纵即逝,但余致素还是看到了。为什么呢?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不至于是被周丹所迫吧?
余致素注意过周丹投来的眼神,那里头没有酸气,周丹并不吃醋,但周丹的眼珠却始终左右闪动,有着莫名的幽深,滋味庞杂。有时候余致素会做个假设,恍惚自己成了周丹,而周丹则变成了自己。她眨动的是周丹的眼睛,用这双眼睛打量对方,像一个演员进入特定的角色,甜酸苦辣都试图替对方体味一遍,但最后却仍然一无所获。生活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他们三个人暧昧地站在各自的边线上。如果三个人距离是均等的,余致素可以不计较,也可以不在乎,但看来不是,绝对不是。周丹与薛定兵间的联络从来没有少过,夜深人静,独留办公室,与澳大利亚仅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们可以绵久地、滔滔不绝地说尽无数话题。连守活寡之类都可以端给对方,还有什么不可以说不能够谈?一个早已离异的妻子,在精神上却是相通相守的,他们联结一起,究竟要抵达哪种目的?
没有人回答余致素。
这通电话之后的第二天,薛定兵再次说起离婚,是在中午的时候说,中午薛定兵回家整行李,他要去北京出差几天。临出门时,他一手提箱子一手抓住门把,扭过身子看着余致素。余致素正陷在沙发上,手握电视遥控器,这个台那个台无意识地压来压去。薛定兵说,我希望从北京回来后,能把离婚手续办了。
然后他站着,等着回答。
余致素挑起眉毛斜斜看他。余致素说,北京风光不错,好好散散心。一路平安噢。
薛定兵撇撇嘴,好像想发火,最后却忍下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涵养越来越好,城俯也因此越来越深,发火干嘛?难道有用吗?他知道没用,所以忍下了。但他不甘心,他说,这把年纪了,不要再绑在一起互相伤害。
余致素心里紧了一下,“伤害”这个词像锤子一样砸过来。她伸个懒腰,有一股火辣辣的气从胃里往上顶,顶到胸腔,顶到咽喉,顶到舌尖。这是个转折的关头,也该轮到我发一次火了,她这么想。
但就在此时,一个恶作剧念头跳上来,她嘴一咧,反而笑了。她仰起头望过去,她说,如果离了后,你能跟周丹复婚,我就同意。
薛定兵嘴唇动了动,显然很意外,一时都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嘴抿起。
余致素说,不能搞欺骗,你要写字据。你只要白纸黑字保证跟周丹复婚,我就是离。马上去离。这么说着,她就站起,拿起一张纸一把笔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头微斜着看他,一副静等好戏开演的娴淑模样。写吧,她说,写了你就脱离苦海了。如果写了,最后你却不跟周丹复婚,我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最多复印一些,到各个单位贴一贴。你以前练过书法,字真的很漂亮,市委大院里的人很多都认得你笔迹。写吧,快写吧。
薛定兵盯着她,抓住门把的那只手松了,又把旅行箱放下,接过纸,一下一下地对折起来,折成越来越小的方块。然后他把手一甩,纸团飞起来,飞往窗外。
余致素突然想,这一串折纸、甩纸的动作确实很耐看,简直称得上潇洒。哪一天,如果他把离婚协议书拿来,放到她眼皮底下,逼着她签,她怎么办呢?她应该学着把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一遍,并且一定要做得比他更流畅而且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