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长安街头繁华如昨。古老斑驳的石板路上有贩夫走卒,有市井百姓,有梳着整齐发髻的布衣书生,也有锦衣玉带,身旁仆从随侍的富贵公子。
西市大街有一家开了四十余年的老字号药铺,叫做尚仁堂。药铺的老板姓李,和当今皇族同姓,但他和李氏皇族里的那些大人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个经营药铺的生意人,他有个俗气的名字叫李大。
此时此刻,李大正摸着自己唇上的胡子,蹙着眉,放着身后忙碌的伙计和满堂的客人不管不顾,站在那块镌刻着“尚仁堂”三个大字的木质牌匾下,满脸奇怪地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一身破了两三个口子的白色锦衣,上面沾了很多尘土,显然是已有些日子没换。
他生得一副清秀的脸庞,但脸颊上却有几块不知在哪里印上的黑印。
他头发很乱,用布条绑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脱落似的。
但他的眼睛却出奇地明亮,亮得像是温柔宁静的秋水,只是眼波里带着几缕悲伤,眼角边挂着丝丝泪痕,但眼底的深处却藏着隐而不发的固执,或者说倔强,也不知这少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竟让他的眼神看起来这般复杂,没有一点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
李大放下摸胡子的手,说道:“小孩,你在我铺前站了也有两个时辰了,既不看病,也不买药,光盯着铺子看,究竟是想做什么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挡了客人进铺的道儿,这很影响大爷我做生意!”
面对着李大突然的质问,少年显得有些迟疑,有些不知所措,他沉默良久,才用稚嫩的声音开口说道:“阿叔他.阿叔他伤的很重,能不能给我些治伤的伤药?”
听了少年的回答,李大笑道:“想要伤药啊?那你进铺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光在门口杵着做什么,我这别的没有,药管够儿!别说伤药了,你要是带够了银两,千年血参我这都有…。。”李大兀自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家药铺里那株被奉为镇店之宝的千年血参,却没发现少年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可是我没有钱.”少年忽然说了半句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没能继续说下去。
李大的脸顿时变得十分阴沉,他伸手在少年肩上推了一把,说道:“没钱?没钱来我这做什么,快走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少年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急道:“可是阿叔伤的真的很重,再没有药,他会死的,能不能先给我些药,等以后有钱,我一定拿来还你!”
李大看着少年,像是在看一个患有严重痴呆的病人,说道:“我这也是小本买卖,总共就赚不了几个钱,怎么还能让你赊账?再说,谁知道你拿了药之后,会跑到哪里去,你要买药,就回去找你爹娘,或者你那个什么叔,把钱带够了再来。”说完,李大也不再管这个“脏兮兮”的少年,转身就走进药铺里去。
“我爹娘。。”少年还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但不知为何就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了下来,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像是要准备离开。
刚抬脚走了两步,忽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这才惊觉,因为自己刚刚全心想着自己的爹娘的事情,结果没发现有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贵气少年。
贵气少年比他高出一个头,手执折扇,束发披肩,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轻佻地一开一合,身上的墨色衣衫上绣着华丽地金边条纹。
“抱歉。”
贵气少年似乎并不介意眼前少年刚刚的无心之失,他单手啪地一声讲折扇收起,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说道:“没事儿。”
说完,他装模作样地将手背在身后,迈着轻盈地步子绕过少年,走进了少年身后的药铺大门。
少年回头看了看那个贵气少年的背影,心想,这是哪家的公子,生得这般漂亮,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看着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装呢?
……
……
雪无痕走进尚仁堂的时候,正是尚仁堂在一天之中客人最多伙计最忙的时候。
他挑了挑眉,啪地一声将折扇打开,轻轻扇动。他昂首挺胸地站在药铺大堂中央,眨了眨那双天生漂亮的桃花眼,随意地在药铺中扫视了一圈,那姿势眼神大有几分“别的没有,就是钱多”的气势。
“喲,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有什么需要小人帮忙的吗?”看见这种有钱的公子,就像看见了白花花的银两,让李大自然而然地就腆着老脸凑了上去。
雪无痕又把折扇收起,说道:“听说你们这里有株价值连城千年血参,最近家里的长辈过生日,我想买下送给老人家补补身子。”不知为什么,雪无痕并没有回答李大的第一个问题,直接讲明了来意。
“哦?”李大显得有些惊讶,说道:“公子,你可知道这株千年血参可是当年我家老父在去关外行商时偶然得到的,非常稀有,整个大唐都没有几株……”
李大还没说完,只见眼前的贵气少年微笑着向他伸出两根手指,他微微发愣,迟疑道:“两万两?”
雪无痕神神秘秘地笑着,说道:“二十万两。”
李大有些心动了,又想着那株血参虽然珍贵,但是放着也是浪费不如就卖给这个钱多的小祖宗,况且,那可是二十万两!二十万两可是足够自己下半辈子在挥霍中度过了!一般的人家到死也不会见过那么多钱吧?
他忽然警觉道,开始怀疑这个少年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钱。
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看见了少年的扇坠和束发用的小冠,扇坠上的小块翠玉和小冠上珍珠,每一个都价值上万两银子,这足够让他相信,少年背后一定是会有一个富可敌国的家族。
“请跟我来。”
李大带着雪无痕往药铺的内屋走去,雪无痕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用扇子指着柜台前的一对圆形盒子,问道:“这就是九玉膏?”
九玉膏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治伤膏药。
李大也停下来,说:“是的,怎么?”
雪无痕将大袖一挥,在那堆九玉膏上一扫而过,然后笑着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李大满脸疑惑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转过身子向着内屋走去。
雪无痕慢步跟上,神秘的笑容越发神秘。
没有人会想去深究为什么这位贵气公子会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就像没有人发现就在少年的大袖在九玉膏上一扫而过时,那成堆的九玉膏便少了那么三四个。
……
……
白陌走到西市外的一条巷子口,靠着红色石墙坐到地上,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包子铺,一层一层的圆形蒸笼里放着十来个蒸得热腾腾,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只要有人上去买包子,老板便会把蒸笼打开,蒸笼一打开,里面的香气便会传过来。
白陌将口水咽下,与腹中的饥饿抗争,每当这时他便愈发的觉得委屈。
在很多时候,人总是在失去某些东西之后,才能体会到失去的东西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所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是这个道理。
白陌只有八岁,对于那些世间的道理他了解得并不多,但他总会在饥肠辘辘时,想起前不久还不愁吃喝的日子,他总会在孤单时,想念着母亲温暖的怀抱,他总会在受到委屈时,想着为什么以前总是抱怨父亲教自己武功时太过严厉,并且总是不肯好好练习。
自从白陌出生在长安东城的那座将军府里,他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没有体会过饥饿和真正的委屈是什么感觉。
他不像长安城中的一些纨绔子弟,成天带着家仆,像带着十几条土狗在大街上蛮横行走。他更喜欢呆在家中看书,或者和阿叔一起去茶楼听说书人讲江湖中的那些故事,每当听见惊堂木敲在木桌上的声音,每当说书人引人入胜的嗓音响起,他便觉得欢喜。
他虽然一直不肯好好练武,但却一直都很向往那个叫江湖的地方,尤其喜欢那些惩恶扬善,仗剑江湖的侠客,觉得那些人活得痛快,过的自由,觉得那些人就是真正的英雄。
“那些都是骗小孩的玩意儿。”他的父亲在一次抽空陪他去听书之后告诉他:“真正的江湖哪里是那么容易混的。”
少年蹙着眉,似乎是因为被父亲泼了盆冷水而觉得不开心,说道:“那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真正的江湖啊。”他的父亲脸上露出一丝狡洁的笑容,说道:“大多数的江湖人每天都过着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有时候他们连自己会怎么死都不知道,每天刀光剑影,每天胆战心惊,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他的父亲想了想,继续说:“除非……”
“除非?”白陌睁大了眼睛。
“除非你把武功练的跟我一样天下无敌哈哈哈哈。”
白陌愣了愣,转身就走。
他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一把年纪还常常说出一些脱线的话,更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大唐的大将军的。
“哎哎哎!小陌陌你别走啊!”
“我们一回去就把你爹我最厉害的剑法教给你好不好?
白大将军一边说一边小步赶上去,“你要是学会了,以后你要去闯江湖时保管遇什么杀什么……说了别走你还走!”
白陌越走越快。
“喂喂!臭小子你等等我!”
想到这里,白陌低下头喃喃自语道:“你不是天下无敌吗?不是遇什么杀什么吗?那你现在又在哪里?”
“为什么那些人会闯进家里就开始杀人,还把母亲给带走了。”
“周叔,吴叔,夕姐姐,初姐姐,还有好多好多人都死了,他们一直都很照顾我,陪我玩,给我讲故事听,可是他们都死了。”
“现在连阿叔也快死了,我没有钱买药,我救不了他,我真没用。”
他将脸埋进膝盖里,声音开始哽咽起来。
……
……
大唐天崇十六年,定远大将军白青石被皇帝自漠北边关召回长安,以逆党罪名打入天牢,并且将将军府中除了其妻儿之外的人全部就地斩首。
白青石之妻,大唐崇皇帝之妹,当朝长公主李允宁被软禁宫中。
白青石之子,年仅八岁的少年白陌,在其府中护卫季连城的拼死保护下逃出百名金吾卫的重重包围,流亡在外。
大唐百姓对于这位以骁勇善战,武功高强著称的定远大将军的逆党罪名一开始都持怀疑的态度,毕竟这位在漠北边关坐镇数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大将军早已在他们心中形成了一个英雄的形象。
甚至有些青年书生在暗地里说崇皇帝冷酷无情,只因白大将军功高震主才招致了皇族的无情杀戮。
也有的说这是朝中某位奸佞小人的阴谋,皇帝昏庸不能明辨是非,白白在长安东城添了数十名冤魂。
直到大理寺将手中的证据公诸于众,人们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这些年被无数人视为偶像的白大将军,居然是黑道世家惊月山堂的一名杀手,顿时大多数的人都保持了沉默,还有人开始对白将军进行无情的咒骂,每当提到此事,都会问候人家的八代祖宗。
而此时,一匹骏马,一个白衣人,和一把古剑在时隔十二年后再次来到了中原。
还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如果有人知道他回来了,就一定会有人带上兵器,去找他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