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索性豁出去了，站在泥水里，学那孩儿样，扭身子聚力，再转动前摔，发力扔出去，石子贴水皮飞——一下、两下，就没入水中没了动静。他再扔数石，皆不过三。小孩咧嘴，发出湿漉漉的啧啧声，既怜悯又不无嘲笑地对皇帝说，你手气真孬！
皇帝虽沮丧，但面对一屁孩，也只有嘿嘿干笑。
斯过来说，皇上，咱该动身了。皇帝噢了一声方往坡上走。
皇上，你是皇帝吗？小孩两眼发光，追上来上下打量皇帝，嘴里还一个劲地嚷，你你你……你真是皇帝吗？你是吗，你说呀，我遇到皇帝了，是吗？
皇帝一身汤汤水水、不干不净、黏黏糊糊，只边走边尴尴尬尬应付道，大概是吧。又侧脸问陪同官员，这儿是什么地方？
东海。
皇帝回身，眼看刚才打水漂的地方，再将目光投向远处一片汪洋，这就是东海？
是的，陛下，这就是东海。皇帝噢了一声，脸上一片松弛与茫然。顷刻间海浪像破碎的玻璃，发出凄厉的撕裂声。
尾声：虚鱼
在此前后的一段时间，有一个自称是公子子衿的家伙，他以为自己原先的身份是大秦帝国的皇帝，他是出来微服私访的，后来竟回不去了。因为皇宫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皇帝，他就此沦落民间，远离帝位，像一个不走运的公子。
那条鱼终于在他的大脑里苏醒过来，从很远的水域，一点一点地游近……
关于皇帝晚年遣方士率三千童男童女到海上求不死药之说，伊文思兄弟著的《皇帝和鱼》里有这样的记载：在杀死那条鱼之前，他就梦见了它。—它从王的脑海深处的那片蓝色水域，一点一点地游过来，他听到了水响，感觉到了它的庞大，它几乎搅动了整个海。他想他们迟早会相遇。大鱼？你是说有一条大鱼守着不死药的仙岛吗？！当皇帝听到方士蝠的禀报，还是露出了他的万分惊讶。正是，我的王，有大鱼守着那片海，拒绝人们上岛登仙山取长生不死药。皇帝不满地摇晃着脑袋问，难道就没有人上过那座岛吗？术士蝠说，有，当然有！据说有渔夫在夜里靠近了一座海上之城，城门内灯火辉煌，好不热闹。渔夫进了城门，甚至在城里喝了酒，还打了几个酒嗝，却不知道自己是进了大鱼的肚子，没有人能出来。那三千——载着三千童男童女的船也是如此，一夜之间被大鱼吞没了。你呢？皇帝厉声问，你怎么能从鱼肚子里逃回来？——我听到水响，从梦中惊醒，在船被大鱼吞到一半时跳海逃生，那三千童男女，他们是孩子，睡得死，全部是在梦中就进到了鱼肚里，庆幸我是唯一从那可怕世界里逃出来的报信人，这一切千真万确啊，我的王！好，现在报信的使命我已完成，我请求皇帝杀了我，以追随三千童男童女而去。皇帝盯着意态坚决的术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摆手说，不。我一定要亲手射杀了那鱼，而不是杀你这个术士。你接下来的使命就是带我去找到那条鱼。
法国人夏阁兰博士在其著作《天子》一书中，描述了中国皇帝亲率三千弩手在东海射鲛的故事。书中用略带传奇的色彩和风流蕴藉的文笔写道：皇帝海上射鲛，凶狠的海鲛突然变成了美妇，士兵从水里捞出一具美妇人雪艳的尸体，令皇帝扼腕叹息不已，遂下令将她好生安葬。夏阁兰博士并煞有介事地指出：此节在东方史料中一般略去不提。而饶有趣味的是，《西京笔记》中却说，皇帝死于杀鱼之后的归途中，他莫名其妙地猝死在韫凉车里。当时天热，人们闻到了死鱼味，近臣上车发现，死去的皇帝身上竟然奇怪地长满了鱼鳞。对此，《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又另有所说，他说近臣用了几车鲍鱼掩盖皇帝死去后散发尸臭的真相，从而进入一个更大的阴谋，使返京的漫长旅途绵延着不绝的鱼臭。司马迁《史记》记载，秦始皇亲自率三千弩手射鲛于东海。
笔记作家唐晋在《鲛典》一书中，详细描写了四十三种世界各地发现的鲛，包括子虚乌有的鲛，他的大量词条式的天才描述令人叹为观止。鲛池：中国古籍里讲述，东海有海人鱼，长相美丽，眉、目、口、鼻、手爪、头颅和人一样，只是没有腿脚。临海居民里的单身汉们修池来蓄养她们，与她们交合。所修的池子引海水而入，有门与居室相通；多呈满月形状。也作鲛泽、鲛沼、人鱼池、海女室、阴潭、合欢池。鲛岛：远古中国人将这些不明位置的岛屿统称为仙山，列入“三岛十洲”体系。也有古籍称这些岛屿实际上是大鱼，方圆百里，人船不可接近。曾有旅人误以为仙山，弃船登之者甚众，不久岛没，人都被溺死。《玄中记》里提到过东海的一条大鱼，行船者遇到它，一日见其头，七日才见其尾。十七世纪的丹麦医生托马斯?巴托林在《解剖学史》一书中画出了它的体貌，一只前肢的骨骼，一根肋骨，以及它在波涛里的样子。它有着人类的头颅和脸型，五官端正。它的上体像女人，有着饱满的双乳，位于咽喉与肚脐之间的正中，肚脐之下是鱼体，看上去富含脂肪，却没有下（后）肢和尾巴。它的肋骨与鲸的无多大区别。前肢的骨骼与人类接近，有五根手指（肉身图示手指间有蹼相连），骨节也与人一致。托马斯?巴托林讲述，它是由西印度公司的商人在巴西附近的海域发现并捕获的，并由名医若阿纳?德拉埃和帕维奥进行了解剖。几年前，瑞典人彼埃尔?阿尔德笛在他的著作里将它命名为“特里雪许斯”，并肯定它是海妖，而不是海牛。鲛典第二百五十九条：中国的古籍中讲道，有人去往高丽国，傍晚泊船时，在一座山脚下的沙洲上看见一个红衣女人，露着两个乳房，头发乱糟糟的。他注意到她的脖颈后有红色的鳍，知道这是被搁浅的人鱼，便让水手用长长的竹篙把她拨入水中。女人仰泳着，向他们拜谢了很久，然后没入水中。鲛典第二百六十七条：中国古籍记载，它有着人的体态和容貌，秀美端庄，身长在六七英尺。它的肌肤白腻，没有鳞片，却有着各种颜色的轻软细毛，这的确罕见。它还长有像马尾一样的头发，和身体等长，并且分有雄雌。海边的寡妇和单身汉们捉来它们，在家院里挖出池塘养起，便于交合。交合的感觉据说和人没有区别，温柔而不伤人。第二百六十八条：中国人说，它浑体银白，如同妇人，有乳房和生殖器官，只有尾巴是鱼的。人们传言，如果在路上见到它，对人没有好处，人将染上噩运。鲛典第二百六十九条：①中国古籍记载，有一郭姓的官员出征高丽，归途于浅滩上见到一条小船翻覆在那里。命令兵士掀起，船下藏着一对身着薄衫、美艳绝伦的少女，于是收为姬妾。二女妖娆多情，耻部又不与人相同，分以阴阳双穴，阴从阴火，阳从阳冰，每半月遗红，奇香布体，必闭一穴。郭为二女所迷，旦夜相拥。②十五世纪的葡萄牙人，在中国东海上见到这种貌似少女的水怪，他们称它为“兰吉罗斯特蕾丝”。据他们描述，它的下体是侧扁的鱼尾，身无鳞片，只有对生的胸鳍、腹鳍、背鳍和股鳍。它们的腰间用藻草围了一条带子，上面系满了大鲍鱼。葡萄牙人用一些玻璃珠子换走了这些大鲍鱼。鲛典第二百零八条：中国古籍中认为，鱼虾鼋龟水族之属都有可能化成人形，其中机缘各不相同。与西方的记录区别较大的一点是，透过人的形貌，中国人最终能够认知其物的原本种属。这些相关记载占有很大的比例，而鲛人似乎处于人和化形为人这二者之间，当然有时它们也会被误认为是后者。化形为人者在中国无一例外被视为妖，同样也不同于西方的海妖。西方人或者避开海妖，或者心甘情愿地接受诱惑，但不会去伤害它们。中国人则必定将妖制伏，将之逐出人境。
英国汉学家克莱门特斯所著的《秦始皇》第一百五十二页：许蝠（方士）声称找到了仙山仙人，但巨大的海怪持续不断地打搅他的计划，因为这最新的借口恰好跟秦始皇做的梦吻合，皇帝下令组织一个捕捞队伍向海上出发。他自己也去了，握着一张巨大的弩，站在自己的船头，其他船上站着弓箭手和梭标手们。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支皇家捕捞队向琅玡以西漂流了数英里，围绕着岬湾，一无所获。但他们找到了某种东西。《史记》简单地说是“一条大鱼”，它其实什么也不是，也不可能是鲨鱼、鲸（在古代中国文献中都归入鱼类）或海豚。不管它是什么，秦始皇准备亲自射杀其中一条。捕捞队回到岸上汇报许蝠，超自然海怪被打败了。许蝠跟他的船队动身往东，从此不知所终。秦始皇希望许蝠最终找到了仙山和仙人，皇家巡游队伍最终启程回去，准备路上在邯郸稍作停留。然而，在平原津，秦始皇终于病入膏肓。
这年炎热的七月，皇帝不明所以地死在巡游的韫凉车上。一夜之间，他的尸身生出了遍体鱼鳞，令随行在侧的丞相斯既奇怪万分又心下惴然。他与内侍赵高密议的结果仍是密不发丧，将随行的马车上装满了海鱼，然后往回赶。一车车海鱼在七月烈日的烤晒下，腥臭味一日浓胜一日，完全掩盖了皇帝的尸臭，以至于浩荡的皇家车队在返京的旅途中，绵延着让人掩鼻的鱼臭之气。
在此前后的一段时间，有一个自称是公子子衿的家伙，他以为自己原先的身份是大秦帝国的皇帝，他是出来微服私访的，后来竟回不去了。因为皇宫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皇帝，他就此沦落民间，远离帝位，像一个不走运的公子。他长得一点也不像皇帝，而更像普通人。他就是个普通人嘛！帝都的街道上随时可能碰上这样的人。他是个臆想症患者，这种家伙梦想自己当了皇帝，睁开眼睛看到的人都是他的臣民，他活在梦里出不来。可在别人的眼里，他只是个疯子或神经病。然而有意思的是，身为大秦皇帝的嬴政一直想出游，他常常坐在龙椅上就睡着了，他进入了一个梦，或许公子子衿的经历就是他的梦，而他的梦终于止于一股鱼臭之中。
据说，皇帝最后一次在行进的韫凉车的颠簸中睁开眼时，样子既迷惘又倦怠。他伸右手去搔左臂的痒，近侍想让皇帝喝口水，皇帝却没头没脑地说，我想什么来着？近侍也随口接了一句说，什么？这使皇帝的问话变成了另一种回答，他说，鱼在帝国的芒刺上泅渡。说罢，又稀里糊涂睡着了。近侍又一次发现皇帝的左衣袖里脱落出一大片黑色的鱼鳞，他唤道，陛下，陛下……
皇帝再也没有醒过来。
时间由此上溯四十六年，在南方，没有谁注意到一个拾粪的人，走在一条黄泥田塍上，左边大水泱泱，右边绿野茵茵，仿佛一种生机骤然的苏酲。天是瓦蓝的，有弯月如刀。拾粪人对奇异的景象熟视无睹，只低头专注搜寻路上丑陋的小粪堆，像在寻找珍宝。他的身影慢慢向前移动，有时仿佛停止了，呆在那儿，又突然奔几步，再慢悠悠移动，如同俯视下的一只蚂蚁。是的，一只看似盲目行走的蚂蚁就是田塍上的拾粪人，他眼里的目标就是心中的一堆堆粪。当他背着粪筐爬上湖堤，明亮的天空忽然乌云陡暗，电闪雷鸣。他发现一条白色巨蟒缠绕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他惊骇不已。奇怪的是，巨蟒攸忽不见，女人猛然醒来，拾粪人看清女人竟是自己的老婆。他扔下粪筐抢上前去，女人对他说，龙！他惊恐地望望四周，用手捂女人的嘴，女人掰开他的手，坚持说道，龙！女人告诉丈夫，她梦见一条龙爬在她身上，强行与她行云雨之事。拾粪人只说，我知道，这是吉兆。恐惧与激动像那条龙传递在农妇身上的强大电流，令人既紧张又欢喜，他们认为这是大富大贵之兆。数月之后，女人产下一男婴，粉白如玉，煞是可爱，后来人们都叫他刘邦①。也有人说刘邦是其母刘氏背着老公与别人野合怀的孕，为避人耳目借口说是龙与她在梦中交合，人们也就无话可说。
中国从此进入了长城时代。
2010.10.10初成
2012.3.27，改定南昌，红谷世纪花园，墨艳山房
风中的王朝盛产刺客
我就是众刺客中的那一个（李成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