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2001年5月
手机铃声中，坐在电脑前的柳莺拿起放在桌旁的手机，打开一看，机屏上出现一条短信：F已经完成她在山阳的调查研究，近日即将回沪。
柳莺关上手机，平静地思索时，一只戴着钻戒、白嫩细净的手，搭在她那柔美的肩上——柳莺一惊，抬眼一看，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身旁，这是公司的老总罗浩清，这家公司是一家台湾电子销售公司的子公司。
“罗总……” 她浮出笑容，款款起身，轻轻地拨开他手，这个动作看似自然，十分随意，没让对方尴尬，态度却相当坚决。她注意到，这位老总的眼神，落在她那形状完美、隆起的胸脯和微微浅露的乳沟上，而她依然神态自若。
罗浩清的一身西装相当考究，配上那英俊的相貌和挺拔的身材，让他透出中年人的成熟和干练。他出生在北京，在北京长大，长年在上海工作，直到三年前，才以投资移民的身份，拿到新加坡的护照。为他办理投资移民的就是这家公司董事长的女儿，他现在的妻子。他们是两岸婚姻，在大陆，这种两岸婚姻中，大多是大陆妹嫁给台湾仔，而台湾妹嫁给大陆仔的不多，他是不多的其中一个。他的精明能干，他对公司的忠诚，很得老丈人的欢心，这家子公司是总公司旗下最大的一个，可见老丈人对他的钟爱和信任。他在员工面前是严厉的，要求苛刻，没有笑脸，很少有人没有受过他的训斥，大家所以能够忍耐，完全是这儿的工资高，前景好。然而，对柳莺是个例外，他一见到柳莺，板着的脸就会松开，就像阴云间透出阳光。
“柳莺，最近你的工作太出色了，超额完成了两笔销售！这是我给你的特别奖金两万元。”罗浩清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大信封，放在柳莺的桌上，把头凑近她低声道。在公司里，他对女员工直呼其名的，只柳莺一个。当然，这是在单独会面的时候，在员工面前，他还是称她为柳小姐。
“按规定，我只应该拿两千元的奖励，您客气了。”柳莺送上一个媚眼。
“所以，我才没把这钱让会计打进你的账号，而是直接给你。”
“那就谢谢了。”
“我还用谢吗！”罗浩清的话里、眼里带着挑逗，看得出，他是那种轻易能猎取女人的风月老手。
“总经理，我还有些要事要忙呢。”柳莺的意思很明白，请他离开。
看似要走的罗浩清，突然将她抱住。柳莺想挣脱时，罗浩清紧搂住她不放：“柳莺，你对我不要这么残酷好吗？我那个坏老婆对我好凶好凶，还在暗中养了一个小白脸，这让我非常痛苦！真的，我非常痛苦，除了你，没人能给我安慰。”
“放开我，这儿是办公室。”柳莺说得很轻，含有柔情。
“那你得答应，不要拒绝我，我可是真心对你哦！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
“你还是别掏心吧！”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春江宾馆好吗？求求你喽。”
“不，那种地方我不去。”
“那就去中环公寓，我在那儿买了一套房子，你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真的？”柳莺眼睛亮了。
“当然真的。”
“那你就松开我，别那么猴急好吗？”
罗浩清一听，高兴地把她松开：“晚上我用车送你去？”
“不，我不要送，自己去。”柳莺说得相当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不会让我吃闭门羹吧？”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
“你是个例外。”
柳莺娇媚一笑：“今天，我可以请假早点儿走吗？”
“当然可以。”说着，罗浩清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柳莺。
这里耸立着一群高楼，但楼上亮着灯光的窗户不多，显然有不少房子是空着的。晚上七点，一辆宝马驶进小区，停在一幢楼房的门口。罗浩清下车后，拾级而上，走进楼门。这幢楼是8号，他的套间是8楼8室，因为这个数字，他比同样的套房多付了十万元，在他看来，这个号码代表着吉利和好运，他买这幢房子，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金屋藏娇，他清楚地知道，上海女人对房子的迷恋世界第一，房子是猎取女人的钓饵。
电梯的楼层显示屏在闪烁，最终在8层停住。电梯出来的罗浩清，朝前走去，他在来路上，早在想象不久将要出现的场景，克制着内心的激动。他在808室的门前停住后，先朝地上看去，看见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柳莺先到了。”他高兴地想着，按着门铃。这时，罗洁清已经浑身燥热，准备送她一个充满激情的热吻。
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门被打开。正想向前、准备拥抱的罗浩清，突然定格，大惊失色地呆住了——他的面前出现的不是玉树临风的柳莺，而是四十出头的肥婆，他的老婆。他的耳朵肯定是因为兴奋过度而出了毛病，因为刚才的脚步声相当沉重，轻盈的柳莺，哪会发出那样沉重的脚步声呢。
肥婆二话没说，迎上就是一个巴掌，打得他眼冒金花，七窍生烟。旋即又抓住他的胸衣，嚎啕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没有我爹，你能有今天？……我对你这么好，你倒背着我找二奶！你的良心给狗吃了！……”
肥婆的嚎啕，声震屋宇，惊动了一些邻居——那些邻居好奇地推开门探身张望……
柳莺在路边的邮筒内投下一封信，那是一封辞职信，之后，她登上一辆公交巴士，前往自己的住处。车内很空，她落座后，掏出手机，点按了几下，里面传出话音。
“还在公司忙着？”
“没有，早下班了。”
“听你的声音，你很开心？”
“没错。”
“什么事？”
“回头再和你说，今天你就来一趟吧！除了告诉你开心的事，我还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说完，她关上手机，陷入沉思。
柳莺九岁那年失去了父亲，她母亲不久就改嫁给柳子欣。改嫁的原因竟是那么简单，柳子欣是上海人，嫁给他，她们就可以回到上海。让她生气的是，母亲为了讨好继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将她改成姓柳。她很讨厌这个继父，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出柳子欣对她不怀好意。她的感觉是正确的，在她十四岁那年，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柳子欣趁她母亲不在强奸了她。可她哭着把这事告诉母亲后，性格懦弱的母亲竟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地哀求她，看在弟弟和自己的面上，不要报案。当被柳莺拒绝后，母亲居然当着她面喝起了敌敌畏，她只能哭着夺下母亲手里的敌敌畏，向母亲屈服。这件事，对她母亲在精神上的打击极大，致使母亲变了个人，变得目光呆滞，反应迟钝，经常独自一人，默默地流泪。柳莺早就预感到，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为此，她不但去过佛堂，还去过教堂，为母亲祈祷平安，然而佛祖和上帝好像都不领情。一年后，母亲骑车外出时，没有注意红灯，被一辆横冲而来的土方车撞翻，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不治身亡。从此，她就和这个家庭彻底决裂，直到大专毕业工作后，方才从同母异父的弟弟那儿得知，柳子欣后来去做生意，好色的本性让他把赚得不多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最后掏空了身子，还得了最难医治的胰腺癌，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因为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他被送进了一家收费低廉的临终医院。弟弟也因为无人管教，交了一些坏朋友，染上毒瘾而进了戒毒所。她是看着柳子欣痛苦地死去的。然而，他的死并没有让她深埋在心间的仇恨消失，在她心里，柳子欣不是她唯一的仇人，她还有一个仇人，那就是林海宁的父亲林仲权，因为是他夺取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那幢地段极佳、闹中取静、英国式的，已经升值到三千多万的花园洋房。这还不包括当年的几十万元的现款，那时的几十万可是个天文数字，当时，万元户就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柳莺的亲祖父，就是那个和小保姆结婚的老教授。她是老教授唯一的孙女，家中唯一的第三代。她的父亲是支内的职工，工资不高，经济上并不宽裕，一直得到祖父的资助，自从与祖父闹翻后，他家失去资助，陷入贫困，祖父过世后，她的父亲和那小保姆打了一场争夺遗产的官司，但没料到，这场官司竟会以败诉告终，这让他积怨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父亲紧握她的手，愤恨地告诉她，林仲权是个地道的阴谋家，他把小保姆介绍给她祖父，是个极为阴险的美人计，不然，祖父就不会和她父亲闹翻，不会把那幢洋房和几十万存款统统给了那个小保姆。父亲的话，在她心里播种了仇恨，这种仇恨在她遭到强奸后和困苦中变得更为强烈，就像深藏心间的地火。她认为，如果她的祖父不和小保姆结婚，她的生父就不会那么早去世，母亲就不会改嫁，她也不会遇到那个禽兽般的继父，母亲也不会被撞身亡。所以，她把林仲权看作是头号的仇人。就在她考上大专，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出现在那幢英国式的洋房门口，那天正下着雨，她透过迷蒙的烟雨，望着那幢漂亮的洋房，暗暗发誓道：“爸，将来我一定要把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为此，我将会不惜一切代价！”
就在那天，她见到了林海宁，当时林海宁打着雨伞，从铁门里走出，因为天色很暗，又下着雨，林海宁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角落里的柳莺。然而，柳莺却看清和记住了他。在高中时，柳莺就开始构思怎样夺回家产、向林仲权报复的计划。
她喜欢看书、爱看电视，在她成长的年代里，那些恩怨情仇的小说、宫廷斗争的电视，简直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人们都以一种好奇娱乐的心态面对这股泛滥，但她不是，而是把这当作了最好的教科书。应该承认，这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阴谋诡计。她的聪明在于，她能结合实际地精心研究。她又通过种种途经，打探到林家的情况，依据自己的研究，制定了一套颇具眼光、切实可行的计划。她还觉得自己有实施这个计划的足够本钱——天生丽质，光艳照人。这个计划的突破口，就是林仲权的私生子林海宁。她深知越是神秘、越能吸引男人的诀窍，男人有着喜欢新奇的弱点，轻易得手的东西不会珍惜，不易得手的东西才更想得到。她早就在林海宁身边安排了一个卧底，得知林海宁要去雁荡山探险旅游，并且详尽地了解到了他们的探险路线。为此，她以非凡的勇气，特为把自己饿了两天，弄得灰头土脸，独自登上人迹罕至的高山，让自己晕倒在林海宁必走的路上，造成神秘的假象，让林海宁当了一回救美英雄。之后，她始终惜语如金，保持神秘，偶然给林海宁送去一个空姐般的微笑。她非常清楚，男人是视觉动物，都喜欢空姐那种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她天生就有这种微笑，用不着学。这种微笑在神秘的衬托中，更是分量倍增，魅力超常。她在机场突然出现，并不是去送阿姨，她根本就没有阿姨。这是计划中的一步，她不能和林海宁断线，要让他在绝望中生出希望，给他留下大片的想象空间，这一招果然把林海宁弄得神魂颠倒。可她异常冷静地认为，这只是初战小胜，为了保证计划的成功，还得有足够的耐心，神秘不能中止。
车到站了，她下车后朝回家的路上走着，这条路有些暗，但她不怕，她知道上海的治安很好。另外，她专门学过防卫术和跆拳道，如果需要，一脚能准确地踢中男人的睾丸，她清楚地知道，哪里是男人的要害部位。
柳莺回到了“家”，这间狭小的老式工房，是她租赁的房屋，每月的租金只有八百元，在上海想要租一间十多平方、煤卫独用的小屋，这是最便宜的价钱。但是，这间工房不像一些年轻人租的房屋那样凌乱，甚至肮脏，而是被整理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十分干净，窗台上还有几盆吐出花蕾的盆花。这里的一切全都表明，主人的那种喜爱整洁、很有情趣的性格。她一回来，一定要先给那些盆花浇点水，然后再用抹布把桌椅擦一遍。今天，做完两件事后，她又走进厨房，开始洗菜做饭。现在要露一手，烧点儿好吃的招待她那神秘的男友，因为她已经掌握了林海宁和傅莹的关系发展到非常关键的时刻，到了刻不容缓、必须出手的时候了。
柳莺清楚地知道，三个月前，傅莹争取到一笔有关遗传的研究基金，正是林海宁向她提供了两个美国佬用低廉的价格，收集到山区唇腭裂家族基因的信息，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拨下了这笔基金。傅莹得到这笔基金后，准备在山区进行为期四个月的研究。柳莺判断出，四个月的朝夕相处，遭到她冷淡的林海宁，必然会对傅莹产生感情。她认为傅莹虽然不算漂亮，不像她那样，初次见面就会让人眼睛放光，磁铁般地被她吸引，但是傅莹的潜力不可小觑，她的修养和气质，如同幽兰暗香，吸引力是缓慢而持久的，迟早会让林海宁动心。
柳莺的情报和判断是正确的。傅莹在三个月前去了林海宁那里，对当地的唇腭裂家族进行遗传方面的调查，同时，她还带来两位上海的整容专家，对几个具备修补条件的唇腭裂患者，做了修复性的手术，其中就有桐天保和桐天佑。这让林海宁很受感动。傅莹确实如柳莺分析的那样，不算漂亮，但有潜力。她敬业好学，但绝不是那种因为敬业好学而忘了生活的女人。她还会和林海宁聊聊音乐，讨论一些世界名著，只要有空，她就会把林海宁拉进大山，去采野花和野山菌。这种美，是一种必须和她较长接触才能发现的那种内在的美，这还真是幽兰暗香，这种美的后劲，能够对柳莺的艳丽和神秘进行挑战。自从林海宁和傅莹朝夕相处后，尽管柳莺给他去过三封信，可是，林海宁不像以往那样马上回信。显然，她在林海宁的心中逐渐淡化，幽兰暗香的后劲“发作”了。柳莺乐见的正是这样，让傅莹感到林海宁爱上了她，让她沉浸在幸福和幻想之中，这时候给她一击，才是最有效的精神摧残。傅莹也是柳莺的报复对象，她要在精神上摧残傅莹。她在得知傅莹被介绍给林海宁后，马上对傅莹进行了全面、彻底的“人肉搜索”，她忽然发现，傅莹的父亲，是她父亲打官司时小保姆的律师，也就是她仇人的帮凶。当她得知傅莹是个攻读硕士的研究生时，她又联想起自己悲惨的命运，想起经历的苦难，想起自己是靠打工和帮困，方才完成大专学业，而且是很不喜欢的专业。这个讼棍的女儿，一个相貌平常的女孩，却是那么幸福，她凭什么就能成为令人羡慕的研究生，而我不能？柳莺感到不公。只有傅莹的痛苦，才能医治她心灵深处的伤痕，才能使她感到心理平衡。要不是为了报复，她也不会让他们发展到这一步。虽说，这是一着险棋，但她觉得这着险棋刺激而有趣，她还自信地认为，这是小试牛刀，胜券在握，只要小心就不会失手。
柳莺刚把精心做好的色拉摆在桌上时，门铃响了，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她那神秘的男友来了。他，就是林海宁的驴友——方涛。
方涛是个知青子女，他的父母都是1965年支援新疆的知识青年，按照有关政策，他很小就被父母送到上海，在外公家落户。虽然，外公和外婆非常喜欢这个外孙，但他不受舅舅和阿姨的欢迎。这也难怪，只有一间屋子和一间小阁楼的外公家，已经住着八口人，平均每人还不到两个平方，这就很难让舅舅和阿姨欢迎。上初中后，他被送到郊区的一所住宿中学。在那里，他度过了六年的时光，除有一年，他回新疆去探望父母，几乎年年的寒暑假都是在学校里过，只有春节才在外公家住上几天。
高三那年春节，他的外公外婆，先后在春节前去世，舅舅和阿姨正为那间腾出的小屋闹得不可开交，打着官司。他不想卷入这场纠纷，所以春节也在学校里过，除了学校，他无处可去。但他并不缺钱，他的父母几乎把能省的钱全都省下，供他在上海念书，这些钱让他生活得十分宽松。今年，他的父母，得知他不准备去新疆过年，一次汇给他五百元，这是当年一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相当多了。从小的自力，让他学会照顾自己，为了过好除夕之夜，他买了一只蹄膀，一只鸡和一斤西兰花。他有一个煤油炉，准备做一道冰糖蹄膀，炖一锅鸡汤和蒜泥西兰花。这天下雪了，他要做蹄膀时，忽然发现酱油没了，于是就打起伞去买酱油。外面的雪下得正大，早已是银装素裹，当他走到校园时，忽然意外地一怔，朝前看去，一个女孩的身影迎面而来。那不是他心仪的高一女生柳莺吗？没错，是她，在这四周无人、银色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一个令人惊艳的阳光女孩，真像梦境，又像童话。他们学校是少有的拥有跆拳队的学校，方涛是跆拳队的一员，还是比较优秀的黄段。学习跆拳道的多半都是男生，女生也有，但是不多，那些学习跆拳道的女生，大多是身材粗壮，性格开朗而相貌平平。柳莺是个例外，在男生的眼中，她是公认的校花，没有比她漂亮的女生，她却参加了跆拳队，而且学习用功，进步神速。她那凶狠、精准的出脚令人惊诧，少有对手能够招架。可在平时，她又相当文静，十分内向，话语不多，好像也没有朋友，是个典型的冷美人。人们很难想象这位内向文静的姑娘，会在跆拳场上出脚如此凶狠。她早就成了方涛的梦中情人。一次，在跆拳馆内，方涛试图与她接近，但她十分冷淡，远远地避开，以至让方涛很没面子，十分扫兴。不过，想和她接近的愿望从没断过。方涛知道她是住宿生，但没有想到，这个寒假她也会留在学校。
“您好！”方涛迎了上去，主动和她打着招呼。
柳莺只是浅浅一笑，算是回应，就和方涛擦肩而过，没有放慢脚步。在这瞬间，方涛注意到，柳莺那冻红的小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几个馒头和两包榨菜，觉得机会来了。在打酱油的路途中，开始构思怎样和她接近。买回酱油时，构思也完成了。
柳莺回到宿舍，把馒头和榨菜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靠在床边看书。这是她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在学校里过春节，因为母亲已经走了，用不着回家陪伴母亲。柳莺考上高中时，母亲就把积攒的私房钱，全都给了她。她计算了一下，仅够支付两年的学费和住宿费，还有一年的费用，得靠假期去麦当劳打工了。今天是大年夜，也得省着用，对她来说每一分钱都是宝贵的。她看的是《基督山恩仇记》，她感到，自己的心和那个受到陷害的伯爵是相连的。渐渐地，柳莺觉得书上的字迹变得模糊，抬头看看窗外，天快黑了，她刚刚站起，把灯打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高三的方涛，他的手中捧着一个保暖罐和一只保暖杯。
柳莺一见那保暖罐和保暖杯，心里就明白了，但她没有让他进来，而是客气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很想请你到我房间去共度除夕之夜，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肯去，现在我想请你品尝一下我的手艺。”
“谢谢，我吃过了。”柳莺毫无表情地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用保暖杯给你装着，等你守夜的时候再吃，今晚你就是想睡，送岁的炮仗也不会让你睡。”
“不用，我饿了有东西吃。”
“那我们就交换着吃，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调剂一下。”说着，他强行从她身旁穿过，把保暖罐和保暖杯放在桌上。接着，又拿起那袋馒头，取出两个：“我知道你不肯白收，你就用馒头和我交换吧！”
他正要离开时，柳莺把他拦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塞给他：“你把钱收了，我才品尝你的手艺。”
方涛见她异常坚决，只能笑着把钱收下，转身离去。
柳莺打开保暖罐，里面装着的是米饭、蹄膀和西兰花，保暖杯装的是鸡汤。她尝了尝，非常诱人，她想到自己已经付了二十元，也就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虽说，这是母亲去世后吃得最好的一顿，但她想到那二十元，还是有些心疼，因为，那可是一个星期的伙食费，是她在麦当劳里打工三天才赚来的。
十二点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了起来，柳莺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烟雾弥漫的夜空被闪烁的火光映得通红，尖啸着、流光溢彩的“飞毛腿”在天上乱窜，极像小时候从电视里见到的海湾战争时巴格达夜空的空战。她正看得出神，身后又传来了敲门声。她起身开门一看，还是方涛，他的手中，拿着两个高脚炮仗。
“柳莺，这是用你那二十元买的二脚跳，这叫你买炮仗我来放，走，咱们去放炮仗，为你新的一年祈福消灾。”
柳莺看着他，没动。
“走呀！”方涛催促着。
终于，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心境，让她跟着方涛来到宿舍的门口。
“第一炮祝福我能看见柳莺同学的笑脸！”他看了一眼没有笑容的柳莺道。
方涛把一枚炮仗放在雪地里，点了起来。然而，随着引线的一阵火星，炮仗没响，是个哑炮。他失望地朝柳莺看去，柳莺却笑了，这是方涛从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第二炮祝愿柳莺同学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这一炮响了，炮仗直窜夜空，接着又在高空中炸响了第二响。他们都高兴地看着。
从这天起，柳莺对这位高三的同学有了好感，成了朋友。他们交谈的范围很广。方涛喜欢谈理想，谈前途，家中的事，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但她不谈理想，不谈前途，对于她的家事，更是绝口不谈，每当方涛问及，她总是回避，把话扯开。
方涛是个读书用功的学生，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华东师大的地理系。后来，柳莺考上的是只读两年的大专，所以他们是同一年毕业，同时去寻找工作。但是，读了四年名牌大学的方涛，寻找工作非常困难，好不容易才在一家外资企业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这和他所读的地理专业毫不相干。而少读两年、只是大专的柳莺，反倒轻松地进入了一家台资企业，虽然也是在搞推销，底薪却是他的两倍，这让方涛很不明白。倒是柳莺相当明白地告诉他：“你知道吗，这说明女孩比男孩更适合推销。”
方涛受到启发后，不但明白了，还在明白上有了发展，那就是女孩子的容貌比学历更为重要。为此，他十分担心和柳莺的关系仅仅停留在同学的友谊上，担心她迟早会被大款夺走。于是，他十分努力地工作，希望得到晋升、得到加薪，成为一名优秀的白领。然而，他十分不顺，业绩始终处在同事中的中下游，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总是付之东流。也是柳莺看出了症结所在，那就是他过于自尊，不懂得在中国搞推销，必须丢掉自尊，必须要用狡猾来武装自己。在柳莺的点拨下，他的业绩有了明显的上升，并被提了一级，担任了一个部门的业务主管。从此，他把自己和柳莺的关系摆正了，以前，他还一直以为，在聪明上胜过柳莺，现在不但佩服她，而且变得崇拜。在同时，方涛也由担心变得绝望，觉得这个聪明、美丽的姑娘，迟早会走进豪门，躺在大款或者富二代的床上。“对我来说，她是天空的月亮，可望不可及。”方涛在加薪后的那天晚上，喝了点酒，望着空中的月亮，发出这样的感叹。他没有想到，就是这天晚上，他被突然召到“月亮”的身旁，一起坐在咖啡厅的小包房里。在这之前，他已经知趣地开始疏远柳莺，他没有完全抛弃自尊，不想增加自己的痛苦。
“你近来好像在躲着我？”柳莺直率地问。
方涛苦苦一笑：“你不属于我，外来的因素太强大了，我不躲着你，只会增加自己的痛苦，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资格拥有你，没有能力给予你你所应得的东西。”
“你所认为的我所应得的东西，不就是花园洋房、钻戒和宝马车吗？”
“是的，要是我不放弃幻想，肯定会遇到无数个身价百万，或者千万的情敌。上个月，我去海南出差，在天涯海角遇到一个会算命的和尚，他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天涯海角’，我的天涯海角，就是当个部门经理，有一套不大但舒适的公寓房，一辆普及型的大众轿车，找个小鸟依人的小家碧玉。命中注定，我无法和那些情敌竞争。”
柳莺看着神情忧郁的方涛，充满感情地说：“你以为我会忘记那个寒冷的、大雪纷飞的除夕之夜吗？我可以告诉你，当时，我孤独极了，我就像一只被世界抛弃的小羊，是你的真情实意，温暖了我的心。我知道，你对我的真情，就像白雪一样的纯洁，当时，你恐怕不知道，我真想扑到你的怀里大哭一场……”
说到这里，柳莺的眼里闪出了泪光。
方涛被她的泪光感动了：“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姑娘，这样看淡金钱和富贵。”
“不，我没有看淡金钱和富贵，我不会放弃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但我也不会忘记对你的感情，你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
方涛糊涂了。因为他感到，金钱富贵和对他的感情是一对矛盾，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倒是有的，那就是她嫁给大款，把他当作情人。这不成了男小三吗？一个男人去当小三，严重地挫伤了他那男人的自尊心。他虽然在推销中把自尊扔了，但他还没有把在女人面前的那种自尊扔掉，他低头不语地喝着咖啡。
柳莺极为聪明，马上看出了方涛的心思，就平静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才得知柳莺和林家的世仇，决心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那天，她把方涛召来，就是希望他能入伙参与。这时，他忽然想起刚才柳莺说的那句话：“当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羊。”现在他感到她不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羊，而像一只早有心计、密林深处的小母狼，难怪她在跆拳道的训练中，出脚是那么凶狠。
“方涛，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现在林家的资产过亿，单是我祖父的那幢洋房，少说也值四五千万。你的参与并没有什么风险，因为我坚持法律的底线，绝不会让你去做杀人害命之类的事。最后，你非但用不着冒什么风险，而且还可以得到我，得到一笔你想都不敢想的财富。”
柳莺又像军演似的，为她的行动计划起了一个代号，叫着“暗度陈仓”，当方涛听完“暗度陈仓”的计划，对她的想象力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个计划切实可行，确实没有触犯法律，即便失败，也没有什么风险。方涛决定参与，他所分担的任务，就是通过网络和林海宁认识，把他引入深山，柳莺早已经了解到林海宁热衷于旅游。方涛是华东师大地理系的高材生，他很快就通过丰富的地理知识成为林海宁的朋友，接着又安排了那次雁荡山的探险活动，路线也是他制定的，至于途中他故意提出改变路线，也是事先策划的烟幕弹，防止暴露他那潜伏的身份。他对柳莺的执着和认真感到震惊，为了让林海宁当一回救美英雄，她居然事先让自己饿了两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后，背起四十斤的旅行袋，在深山里走了半天，按时到达他们必经的地点，完全真实地晕倒在那里。
柳莺从雁荡山回来后，为了表明自己深爱着他，同时，也是对他坚决照办、成功卧底的犒劳，第一次和他一起过夜，第一次把自己那洁白柔软的胴体奉献给他。这个晚上让他销魂，无法忘怀。然而，在这之后，方涛多次提出这种要求，都被她拒绝，面对垂头丧气的方涛，她温柔、娇媚地道：“方涛，我已经把初夜给了你，我是属于你的，这个你一定要放心，但是，你要得到我，也必须忍耐，不要忘了暗度陈仓，只有暗度陈仓的计划，才能夺回原先属于我的东西，我们才能一生幸福。要是你实在忍不住，想要消渴，你可以另找他人，我可以理解，绝不会嫉妒。”
方涛选择了忍耐，而不是另找他人，因为她实在是太迷人了。
“今天你什么事那么高兴？”方涛一进屋便问。
柳莺掩嘴一笑后，说：“我教训了一个对我动手动脚、不怀好意的假洋鬼子。”
当柳莺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后，他也失声大笑起来。
这是方涛认识柳莺以来，第二次走进这幢小屋，当他看见桌上放着简单而精美的菜肴，就知道暗度陈仓的第二步行将开始。
果然，和他在桌前坐下后，柳莺很兴奋地告诉方涛，她没想到这次行动会有意外的收获，那就搂草打兔子，捎带着报复了仇人帮凶的女儿，不然，这个计划早该进行，她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
为了保证第二步行动的首战胜利，柳莺和方涛，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科学”地工作了三天。他们的工作是绝密的，为此，他们切断了手机和电话，三天没有出门，不和任何人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