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族长本来应该是曹多奎的爷爷。没想到，他爷爷有一次放牛，不小心从山崖上滚了下去，大家找到他的时候，连半个脑袋瓜子都不见了，就像一个摔碎的西瓜。对于这件事情，他爹曹六爷一直心怀怨恨，认为曹多奎的爷爷是死于谋杀，被人故意推下山崖的。曹六爷活着的时候，总是和族长对着干，直到前些日子快死了，还拉着曹多奎的手，要他记着这笔仇恨。曹多奎虽然不敢像爹那样明目张胆地叫嚣着要找族长报仇，但他也时常和族长叫板。在他看来，族长的这个位置，其实应该是他爷爷的，现任族长不过是谋权篡位。
天旱是山寨的灾难，而去龙潭是曹多奎的灾难，他不晓得该怎么躲过这场灾难。他实在不想去，但他很清楚，抵抗是没有用的。两年前，曹桂林和族长吵过一架，当天晚上，他家的墙脚就被人撬了几块，房子都差点垮掉了。曹多奎晓得，如果明天不去龙潭，自己就别想在山寨里呆下去了。房子和土地都在山寨，不呆在这里，又能去哪呢。几个月前，大家曾经打算去外面找一条活路，后来从外面传来消息，说那边也是百年不遇的旱灾。既然哪里都是这个样子，还出去干啥呢，就是死也死在山寨里算了。
曹多奎越想越心烦，他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他像一条虫子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他就那么扭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他朝窗子看了一眼，发现那里出现一缕暗淡的光芒。那一缕光芒的出现，昭示着白昼正在到来。看着窗户，他忽然感到眼皮沉沉地往下坠，他用力睁了几下，徒劳无功。终于，睡意趁虚而来，悄悄地占据了他的身体。
曹多奎睡得正香，忽然就被人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媳妇慌里慌张地站在床边，说亏你还能睡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啊。曹多奎没明白她的意思，说谁来了？媳妇说，族长带着人，正朝这边走来。听了这话，曹多奎的睡意一下子不见了，他翻身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往外面跑，他还没有跨出门槛，就看到一群人涌进院子，跟着那群人涌进来的，还有一顶轿子。曹多奎感到有些绝望，他的脸色发白，就像大病一场的样子。
族长提着他的黄铜烟杆站在院墙边，说已经中午了，走吧。
曹多奎觉得真的大难临头了，他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影子。这时候，他忽然有些有轻松了，他说，要我去也行，但我有一个条件。族长说，只要你去，啥都好说。曹多奎说，要是我回不来了，你们得养我媳妇，养她一辈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媳妇，看到她眼睛红彤彤的，像鸡屁股一样。
媳妇因为不会生娃，三天两头就要被揍一顿。每次挨打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吃曹多奎的肉，喝他的血，有两回，她甚至悄悄躲起菜刀，打算在晚上把他砍死算了。现在听了这话，泪珠差点就滚出来了，她觉得这个叫曹多奎的男人真的太好了。
族长听了曹多奎的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是去找水源，又不是去送死，咋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曹多奎说，这事谁说得清楚呢，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去了，谁愿去谁去，反正我就是不去。族长说，这是啥话嘛，这么大的山寨，还养不起一个女人？曹多奎说，你们说话要算话。族长沉着脸，说你放心的去，这么一个女人，一家省一口都够她吃了，这算不得啥事嘛。曹多奎说，如果我能够回来，你们要给我修几所大瓦房。
大家没料到曹多奎会提这种要求，目光里有些愤怒，族长住的都是茅草房，他居然要住修几所瓦房，简直太没道理了。如果在平时，他们一定会冲过去，狠狠地揍他一顿，打得他爬不起来。但这是关键时候，他们都没动，只是恨恨地看着曹多奎。
有人低声说，大家都勒紧裤带过日子，你还要住大瓦房？曹多奎朝人群里看了一遍，没找到说话的人，他提高嗓门，说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看到大家都不说话，曹多奎转身就要往屋里钻，说你们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我昨晚没睡好，我要睡觉去。族长上前几步，说不就是几所房子吗，我们砸锅卖铁都给你修起来，还有啥要求，都提出来吧，统统答应你。
这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没想到族长这么快就答应了。大家看着曹多奎，等他表明态度。他们不想去龙潭，尽管大家都想住好一点，但他们不敢去龙潭冒险。大家都像狼狗似的竖着耳朵，等曹多奎说话。
曹多奎愣了一下，说去就去，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怕去龙潭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觉得只要曹多奎答应去龙潭找水源，别的东西都可以商量。曹多奎没有立即出发，他转身进屋，找了一件新衣裳穿上，又用帕子把脸擦干净，然后抬腿往外走。媳妇拉着他，眼泪汪汪地说，你一定要回来，答应我，你要回来啊。曹多奎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说，不要慌，我小时候掉到河里都没淹死，我不会有事的。
曹多奎走到院子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蓝幽幽的，看不到一丝云彩。院落里很安静，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曹多奎就像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他才抬起脚，慢慢跨上轿子。几个人抬着他，开始上路了。媳妇红着眼睛跟在后面，经过黑神庙的时候，她不走了，蹲在那里哭。
龙潭在山寨的西南方向，途中要翻过几座大山。几个人抬着轿子，艰难地行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太阳就像一团烈火，凶猛地烘烤着地面。路边的野草发出细微的响声，它们就要燃烧起来了。由于没有水份，路上的泥疙瘩都被踩碎了，成为粉末，他们走过的地方，尘土飞扬。
曹多奎坐在上面，任由轿子颠着，摇晃着，他觉得舒服极了。他在心里感慨，难怪爹一直和族长对着干，原来当族长是这么舒坦的事啊。曹多奎掀开桥帘，观赏路边的风景。远处，是一座挨一座的大山，像数不清的坟墓。近处，遍地是灰扑扑的石头，偶尔看到几棵树，树叶都卷曲着。
有时会吹过一阵风，风势很猛，但没有一点凉意，扑过来的是一团热气，让人有些受不了。这地方的风总像刀子一样，在地上刮来刮去，仿佛一头饥饿的猛兽，抓到什么就啃什么。树木和杂草有些可怜，它们用根部紧紧抓住石缝，依靠仅有的一点泥土生长。在这场旱灾之中，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抬轿子的一共四个人，曹六盘和曹桂林走在前面，曹银团和曹小礼走在后面。刚刚翻过一座大山，等待他们的是另一座大山，脚下的山路看不到尽头。太阳就在头顶，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几粒洋芋，几乎要被烤熟了。虽然快要热死了，但他们没有出汗，没有充足的水份，他们连汗水都流不出来了。他们只觉得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
山路又细又长，像一根被人扔掉的绳子。这种地方过去是放牲口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抬着轿子从上面经过，让人觉得有些好笑。翻过山梁的时候，他们碰到了难题，有一块灰头土脸的石头，在前面拦住去路，一个人走过去没啥问题，但如果抬轿子从上面经过，就多少有些难度了。
他们让曹多奎下来走几步。曹多奎不干，他并不累，他觉得自己很有精神，但他不愿意走路，他说，我懒得动，你们自己想办法。他们央求说，只走几步，不远。曹多奎还是没有下桥的意思，他舒坦地倚靠在轿子上，说你们几个就是鬼点子多，这是一块石头，又不是一座大山，还过不去么？他们没有办法，只得小心地抬着轿子从石头旁边绕过。他们累得直喘气，就像正在犁地的老牛。他们恨不得抬着这个狗日的，连轿子扔到悬崖下去。
曹多奎伸着脖子，欣赏他们抬桥的模样。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就是族长，他觉得很威风，他从来没有这么威风过。当族长的感觉真的好极了，他想人在世上，就该这么活着。曹多奎还想吼几声山歌。他总是这样，高兴了就想吼山歌。
肩膀上的轿子越来越沉，仿佛他们扛着的不轿子，而是一座大山。爬上一个陡坡之后，他们终于挺不住了。曹小礼在前面说，停在路边歇一下脚吧，歇口气再走。曹多奎说，不远了，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曹小礼眦着牙齿，说再不歇气，我们就要累死了。
他们把轿子停在了路边，然后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曹多奎很不高兴地说，抬轿子都偷懒，让你们去龙潭试试。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曹多奎。他们就像四条恶狗，恨不能扑过去咬他几口。曹多奎说，你们不要这样看我，要是你们肯去，我一个人把你们背到龙潭都愿意。
在曹多奎的催促之下，他们不得不继续上路。曹多奎不是急着赶路，他只是觉得不能让他们轻松，他喜欢看他们吃苦头。他觉得能让别人吃苦头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提高嗓门，在轿子上大声说，快走快走，不要磨蹭，听到没有，我让你们快走！
山岭上很安静，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这种鬼天气，也许虫子也死得差不多了。他们在前行的过程中摇摇晃晃，就像几个酒鬼，他们觉得这回要活活累死了。在炎热和疲倦的侵袭下，他们渐渐麻木了，他们觉得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桶浆糊。有那么一刹，他们甚至不晓得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经过一番艰难的行走，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看到那个被称为龙潭的坑洞，他们就像几团稀泥似的瘫在地上。他们身上的力气几乎耗尽了，半点不能动弹。远处的树快要枯死了，龙潭边却绿油油的，树木和杂草正在努力生长。后来他们发现了青苔，他们兴奋地扑过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曹多奎走出轿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在他看来，龙潭就是阎王的嘴，正在准备吞食自己。这个时候，他有点后悔来的时候催他们赶路，他觉得真的应该让他们在路上多歇一下，能歇多久算多久。他的喉咙不停地滚动着，他想转身逃跑，但两条腿就像在那里生了根似的，总不听他的使唤。
他们吃了一阵青苔，觉得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他们于是抱出一捆绳子。这是一根长长的绳子。出发之前，他们把山寨里所有的绳子都搜集到一起，结成了一根。这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长的一根绳子，虽然不晓得龙潭到底有多深，但他们觉得这根绳子应该可以应付了。
他们问曹多奎准备好了没有？曹多奎茫然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他们把绳子栓在曹多奎的腰部，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根点着的火把，然后打算把他吊进龙潭去。曹多奎的嘴动了几下，终于从里面挤出几句话，他说慢点，你们先慢点，我有话说。他们提着悬在坑洞边的曹多奎，听他说话。
曹多奎哆嗦着说，如果碰到危险，我就拼命摇绳子，只要我摇绳子，你们就赶紧往上拉，听到没有，一定要快点拉。他们点了点头。曹多奎还是不放心，说就算我没摇绳子，时间长了你们也要把我拉上来看看，你们不能让我死在里面。他们又点了点头，他们听得很认真。曹多奎张了张嘴，但想不出接下来该说点啥，他于是绝望地闭了一下眼睛，说行了行了。他们就像往井里打水一样，慢慢把一只叫曹多奎的桶放了下去，一点一点，绳子放到一半的时候，重量终于减轻了，显然是曹多奎已经到达洞底。
他们伸长脖往龙潭里张望，试图看到里面的景象，但洞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楚。龙潭里不停地冒出冷风，仿佛有人在下面摇着一把巨大的扇子，让他们感到无比凉爽。他们坐在坑洞旁边，猜测里面的情景，他们对龙潭充满好奇，很想知道里面是啥模样，有没有阴河？河边是不是盘踞着一条水桶粗的巨蟒？
远处吹来一阵风，天空忽然阴暗下来。他们抬起头，发现几团乌云在天上翻涌，看得出一场大雨正在到来。他们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天上确实响起了几声沉闷的炸雷。那雷声在山谷里滚来滚去，仿佛要把山崖撞碎似的。接着，空中稀稀疏疏地落雨了。那些雨点亮晶晶的，就像一串串珍珠。他们在脸上摸了一把，上面湿淋淋的，说不清是雨还是眼泪。
曹桂林和曹小礼跑过去，提着绳子要往上拉。曹六盘一把抢下他们手里的绳子，说不要拉，听到没有，我让你们不要拉了。曹桂林说，多奎还在下面，他还没有出来呢。曹六盘说，你想想他出来以后的事情，他要几所大瓦房啊。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他们犹豫了，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
曹桂林说，要是族长追究起来咋办，只怕我们都脱不了关系。曹六盘说，我实话给你们说了吧，其实族长的意思，就是不要让曹多奎回去了，不管找没找到水源，都不让他回去了。曹桂林不信，说族长会说这话？曹六盘说，族长也是为大家着想，要是让曹多奎活着回去，大家以后就不会有好日子过，都要给他做牛做马。
旁边的曹银团还是有点顾虑，说要是他媳妇问起来咋办？曹六盘看着远方，说半年不落雨，家里的种子都干透了，种到地里去还不晓得会不会发芽。曹银团说，我没问种子的事，我问的是曹多奎的媳妇上门找麻烦怎么办？曹六盘收回目光，把手里的绳子扔进洞里，然后说，回去就把她捆到县城的窑子里卖了，顺便买些种子回来……
旱灾终于过去了。雨越来越大，天空仿佛漏了一般，雨珠密集地坠下来。浑浊的山水冲刷着泥土，顺着石缝流淌，就像一群受了惊的蛇，迅速地窜向远方。他们顶着暴雨，抬着空荡荡的轿子往山下走。他们的衣裳湿透了，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他们没有躲雨，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任由冰凉的雨点砸在身上。他们觉得舒坦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