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元摆摆手:“别跟我说什么洋文,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现在就催着乔老头给我送钱。我砍了那小子两只手指,乔老头送钱的速度果真快了不少!”
听得心惊,手一颤,热水就泼洒到手上,尹媛低呼出声。郁枫飞耳尖,赶到屏风后,见状让下人送烫伤药过来。他用责备的口气:“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可以。”转而,“你想听什么?”
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尹媛低问:“那人是谁?”
“赵宗元,十三路军的头子,抗日名将。”
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是金忠义之流。尹媛投丈夫一个安慰的眼神:“你去陪客人吧。”
“媛儿。”
郁枫飞叫住她,目光那样温存,他极少这般看着她,尹媛不觉勾出一轮笑:“怎么了?”
“我前段日子派人去找尹氏夫妇,秘密询问你的身世。今晚刚收到一消息。”
陆续有烟花绽放,流空烟尘微漾,地上全是碎红的炮竹衣儿。一股风卷过丝帘,瞥见窗外飘过一卷一卷的雪花,何时下的雪……夜空焰火散尽,安静极了。
这个雪夜突然变得诡异。
像是等了很久,赵元宗终于告辞离去,耳畔传来郁枫飞上楼的脚步声。心事堵塞胸口,尹媛高高低低点了好几枝蜡烛,影子乱射。
她看着丈夫:“你找的是尹芝琪。”
“要不要现在见她?”
“她在哪里?”
“就在家里。”
一个偏僻的厢房,堆满箱笼,都是陈年摆设,虽旧亦不见尘。在这个昏黄的房间里,尹芝琪的白狐裘格外醒目,她手脚均被绑着,瞪着一双惊恐的眼。
尹媛没有上前,扶了箱子站在后头,稍有忐忑。她对尹芝琪顶多是厌恶,算不上深仇大恨,希望郁枫飞不会玩得过火,把事情闹大。
尹芝琪见郁枫飞靠近,大叫:“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咬死你!”
“这里有很多木箱子,又老又旧,木头都裂开了。电线还没拉到这里,我们只用蜡烛,这里离正房也远,是独立在郁家花园的一个小厢房……”
尹芝琪瞪眼,不明白他的话,郁枫飞碾了些细碎的笑声,说:“如果我现在把蜡烛粘在箱子上,待它燃尽,不出一两个时辰,这房子就成了灰烬,还有你。”
“你敢!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就算不放过我,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郁枫飞凑近她,“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明白,如果你爹够胆的话,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不会到现在还没动静,甚至胆小到搬家。”
郁枫飞解开尹芝琪的狐裘,把它扔向别处,他的手没停,继续解着里衣扣子,指尖的温度触及胸部,尹芝琪真正害怕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滚到腮边。
“你想干什么?”
尹媛沉不住气,想从暗处走出,迟疑着,还是收了步。
郁枫飞麻利地褪了其衣裳,说:“我想看看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这是我们第二次单独相处,我想,总该留个纪念吧。”
“你别碰我!”
“我不会碰你,你长得不美,我提不起什么兴趣。”
郁枫飞说得很快,淡冽的语气仿佛这事根本不值一提。
尹芝琪兀地静下来,羞耻感淹没了她,这男人扒了她的衣服,然后嫌弃她丑,而且他是尹媛的丈夫。
眼神渐渐空洞,生不如死大抵就是这种滋味。可她不想死,她多么贪生啊!
他是在替尹媛报仇吗?
冷,极冷,尹芝琪缩了身子,低乞:“把衣服还给我,我冷。”
尹媛拾起狐裘,走上前,给她披好,把她胸前的扣子也系上,她看着她——尹芝琪最不愿意见到的眼神,是的,尹媛在可怜自己,无数次地,自己扔给她的这种目光,她今天如数扔了回来。尹芝琪不会再说什么,她仗着父母的宠爱欺负尹媛,今时,有人替她撑腰了。
原来,优越感如此不堪一击,她尹芝琪在外人的眼里贱如草芥。
郁枫飞正色道:“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我会派人送你回去,不会伤你一丝一毫。如果你现在不想说,你的父母也会说出真相,因为他们的女儿在别人手里,他们不得不说。到时候滩上风言风语,对你们有什么影响你应该很清楚,所有人都会知道:你父母的万贯家产来路不正。到时败坏的不只是名声,还会丧失钱财,你会沦落到去纱厂当女工,没有漂亮衣服没有房子,嫁一个粗俗的苦力,给他生儿育女。”
尹氏夫妇的钱财来路不正,着实使尹媛一惊。她吸了口气,料郁枫飞早已派人暗中调查,自她嫁入郁家的那天起。
“你父亲是前清皇帝的御前侍卫,你母亲不过是个宫女,他们不可能有那这么多钱。他们后来收养了媛儿,才有了尹氏花园,才有了你的锦衣玉食。滩上龙蛇混杂,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大家守着钱财过日子,不会问来路正不正。如得罪了人,就很难有好下场。我说了这么多,你开窍了没?”
尹芝琪幽幽的,才说:“听我母亲的贴身佣人说,说我这个妹妹是从宫里抱出来的……”
尹媛忽然不想听下去,累极,扶了箱笼,说:“枫,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雪停了,天空涌起大股的风,呼啸着,像一大群无根无依的幽灵。
前清宫,那是什么地方,一个阴冷的地狱。阉人、宫女、小皇帝和一大帮年老色衰的先帝妃子。老远都能闻嗅得到腐朽的气息。
她的父母是谁?是侍卫和宫女偷情生下她,然后抛给尹氏夫妇?还是某个不甘寂寞的嫔妃吃了禁果,视她为累赘,交付给一个贪财的宫女?
小皇帝早被赶出紫禁城了。城,终有一天坍塌,或被战火吞没。
她失望,是因为一切与想象不同。如她生于一户平常人家,母慈父爱,已是天堂。
她什么都不想了。
烛火灭了,眼前卷过黑暗。尹媛蜷着身子,寻找一种温暖的姿势,她厌恶,却无力。
郁枫飞还没回来,她冷,还有点怕。
不知过了多久,凉薄的锦被寒凉如初,枕边人不归,她听得心口的空洞一点点扯大,比孤独更难忍受。
时钟滑至下半夜,一双手把她拢进怀里。
梦语噫哝:“枫,你说,你爷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娶我的原因呢?”
“也许在他临终前一刻,才知你是谁。”
郁枫飞认为,尹芝琪在他手里,尹氏夫妇不可能坐视不理。把尹芝琪说的话与尹氏夫妇说的话相比较,离真相只会越来越近。
祖父的意图也会越来越清晰。他只要真相。
钟突然敲响,海浪般袭来。谁又在外面燃鞭炮,噼里啪啦乱响,更远一点,战火烧亮了半座城。这个夜里,噩梦连连,惊醒数次,至天蒙蒙亮,尹媛起床,郁枫飞已离开。
她奔向小厢房,直觉告诉她,尹芝琪在撒谎。
10
幽沉的房内,箱笼堆出怪兽般的阴影,风灯油尽,一点火苗挣扎着求生,只见一拳光,越缩越暗。
见尹媛一个人来,尹芝琪不屑:“我已经说了,你是宫里出来的,你还想怎么样?”
“告诉我真相。”
“尹媛,别以为有人疼你就可以欺负我,我已经说过,你是宫里出生的野种,我父母见你可怜,就抱养了。宫里除了太监就是宫女,你母亲不甘寂寞,和男人偷情,生下你,我想她早已被处死了,那男人也死了!我母亲心软,见不得人可怜兮兮的模样,把你抱回家。你居然恩将仇报,活该遭弃!”
郁枫飞不在,尹芝琪才不怕她,怎么恶毒怎么说,出心里那口恶气。
尹媛异常冷静,轻松点破她的谎言。她说:“你比我大,你母亲是宫女,她在宫里抱养的我,那么当时你已经两岁了。一个宫女带着两岁的孩子,最该遭受刑罚的人是不是她?”
尹芝琪怔怔看去,恬静的年轻的眸子正凝着她。还有她永远嫉妒的,倾若花枝的身段,翩若惊鸿原生于静。
“你知道撒谎的后果很严重,现在战火连绵,出了这洋场,就是刑场。”尹媛比她小,却有着永远成熟的逻辑,尹芝琪骗不过她,“是因为你的母亲与父亲在宫中生下了你,我母亲收留了他们,他们却不知好歹,偷人钱财,盗人婴孩,最后在洋场发家致富!”
“这只是你的猜测,我父母为什么要抱养你这个累赘!”尹芝琪冷哼,“我才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我有他们爱。如果郁枫飞哪天不喜欢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如果尹氏夫妇有什么不测,你也一无所是。”狠话谁都会说,她也是女人。
“你能把我父母怎么样?你别以为在尹家的十几年是我们欠你的,没有我父母,你早就横尸街头,如果侥幸长大,也跟那些肮脏的野孩子们无异!”
“可他们却连我父母的名字都不敢说。心里有鬼,纵有福寿也不得安生。”
尹媛说着,走到门口,返身关上门。厢房陷入一片黑暗,尹芝琪又恨又怕,叫嚷:“尹媛,我只要能从这里出去,一定让你死!”
人走出去了,又回身,把尹芝琪的嘴堵得死死的。
天色尚青,半空浮出淡淡的月,不知何时园里开了些粉花,被夜风卷落地上,她走的时候,残英飞来,远远随人。晨气未开,一点轻微的声响都格外醒耳。
最尖锐的是柳落白的声音。
“三爷,您是贵身,何苦跟我这戏子计较,传出去不怕笑话。”
“别他妈的废话,今天就要你跟爷走,去我那里给我唱段戏助助兴。”
“少拉拉扯扯的!我是唱花旦的,可我也是个男人!三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柳落白岂是好惹的,“怎么说我也是郁家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下人,容不得你在这里横行!”
“少拿我二哥来压我,这事儿他压根管不了!你今天走还是不走,如果不走,我就戳破你的嗓子,让你这辈子都唱不了戏!”
“卑鄙小人!”
眼看要动手,尹媛加快了脚步。她了解郁家老三,嘴皮上不扰人,打心里还是敬他二哥三分的。她的步履极轻,如花叶着地,随形无影。
郁修明一惊,忙笑道:“原来是二嫂,起得这么早啊。”
“你二哥还没起床,你有事进屋等一下。”
“二嫂,我就跟你说明了吧,我想请这戏子去我家唱一出,等我尽了兴,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过几日你二哥寿辰,过段日子再说。”
“二嫂,就今天,让他随我走一趟,我都亲自上门来请了好几次,怎么说这个脸你也该给。”
真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尹媛掩嘴一笑:“三弟,你看中这戏子,不料我也很看中他,你说该怎么办?”
天边的月淡去,日影纷纷。郁修明愣住,柳落白投来复杂的目光,感激的、甚至欣喜。阿珍歪靠着门,看戏似的瞧着三人,瓜子皮吐了一地。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明白了。”郁修明恨得咬牙切齿,挂上阴冷的笑,“我说二嫂怎么老是跟我作对,原来是跟这戏子早有一腿。改天我跟二哥念叨念叨去,让他明白自己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进门!”
“当初费尽心思要我进你们家门的,是你爷爷郁泽卿。别忘了。”
“二嫂年龄比我小,弯弯肠子可不少。我当然没忘我爷爷的遗嘱,也正是你,差点让我们兄弟倾家荡产,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无所谓。”郁修明嗤笑一记,哼道,“话说回来,我的二哥二嫂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难怪你们能凑到一起。”
尹媛没理会,郁修明更不会放过:“不过二哥也怪,招谁不好,偏招上自家的嫂子。二嫂你不会不知吧,那天大哥从三十四号回来,喝醉了酒,大嫂就跟我二哥滚到一起了。我走了之后忘了带什么东西,回去取时,大嫂那衣裳不整的模样,真是把我给惊着了,还好我识得眼色,赶紧回去,这才没打扰到他们。”
突然而至的寂寞,她从未尝试过。郁枫飞是什么样的人,她怎会不知,可顺音……尹媛堆上落寞的笑,好像有些什么不同以往了。
郁修明见得她失落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清晨的空气裹了霜,尹媛冷得发颤。
不长的路,她走了很久。快到门口时,才发现柳落白一直跟着自己,她烦,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刚才的事。”柳落白流过一双桃花眼,无比诚挚,“媛儿,刚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她心里抑躁,此时更加不耐烦,说话没了好气:“我是不想郁老三来我家闹事,刚才的话,你别当真。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门,嗑的一声,在他面前阖上。
柳落白怔怔的,大喜大悲之时,他无从调剂,脸上冰冷刺骨,原是一滴泪挂落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