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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乌鸦点点,凄厉嘶哑地叫。黑鸟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树下白骨乱撑如麻。
不过隔了一湾江水。
飘过一阵雨,冬气散了,鲜花暖着春衣。浙兴里三十四号衣香鬓影,数个东洋女子进出伺茶,低眉顺眼,流过妩媚。郁川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次请他来的不是岛三栖夫,是金忠义。这个梳着背头,油光满面的中年人,今时格外健谈,天南地北乱侃一通,郁川始终不明白他的意图。
“郁家大少,能到三十四号做客,是你的荣幸;能请到你,更是我的荣幸,今后有麻烦郁家大少的事,还请多多帮忙,同样的道理,如果郁家大少需要我金忠义帮忙的,千万别犹豫。”
“我,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儿。”郁川憨憨地笑。
金忠义让茶女伺茶。他说:“这么说吧,有关你的祖父郁泽卿留下的军火工厂,你难道……”
“我爷爷以前办过军火工厂,不过现在都没了,几个旧址改成了纱厂。”
“郁大少,你真认为那几个纱厂是军火工厂的遗址?”
郁川愣住。
金忠义识得神色,流过一尾浅笑:“自郁泽卿去世后,我们大佐就差人调查了,那几个纱厂还真是纱厂,跟军火工厂没什么关系。有时候,兄弟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呀,郁大少。”
“枫飞不会骗我的。”
心寒,他还是想着为兄弟辩解,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抖着。
“郁大少,我知道你是为你兄弟好,不过郁家二少爷是否这么想我就不知道了。他防着你,是因为你来过这里,浙兴里三十四号,以为你和我们有什么瓜葛。作为朋友,我不会为难你,我只是提醒下你。郁老太爷的军火工厂,绝对不在你手里。”
门口立着一美人,松松的发髻挽着,眉目如画。金忠义佯装告辞,美人款款而入,门在身后推上,最后一点光亮也被门缝挤掉,拂亮她浓密长发的是灯光。
菊枝跪坐于榻,脸上彩薄粉轻,皮肤仿佛透明。
“郁大少是否愿意菊枝跟从您?”柔软的嗓音,使人防不胜防。
郁川有点尴尬:“我已经结婚了。”
“郁大少过得开心吗?”
郁川结舌,他爱顺音,顺音却无顾他所想,任性而为。外界纷纷传言,郁家的大少奶奶钟情二少爷,两人前情未尽。郁川不开心,可他无能为力。
他承认自己的软弱,但他也有自尊。
“菊枝不会为郁大少添什么麻烦,更不会奢望您带我回家,菊枝只求能为大少解开忧愁。自我见到大少的第一天起,菊枝的身心都已属于您。我看得出来,您不快乐。”
郁川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忘了初见她时她妖媚姿态,更忘了她是岛三栖夫的女人。
的确,他很不快乐。甚至抑郁。
“如郁大少觉得菊枝冒犯了您,菊枝离开便是。”
“你别走。”
郁川心急,拉了菊枝的袖子,和服并未系住,一袭艳色飘落,萎铺在地上,女人曼妙胴体入了眼帘,是一剂浓郁春药。
鸦声阵阵,风回聚落花,浙兴里三十四号的小倡楼,檐牙缥缈。
刚摆了午膳,下人匆匆而来,说是尹氏夫妇来了。尹媛料他们心性不稳,做了打算。她和尹氏单独谈,郁枫飞与尹润入另室而谈,外加尹芝琪的话,三方如有差错,必是谎言。尹氏何其狡猾,但她另有对策。
尹氏形容憔悴,仍不忘披金挂银,仿佛闻得末世气息,浑身戴满了金饰玉石,这让尹媛想起将要下葬的尸体,也是这样腌金渍银,唯恐来世不能荣华。
“我女儿在哪里?”
“她很好,没什么危险,还能骂人,还能撒谎。”
尹氏一下跪在地上,挂饰叮叮咚咚响,她哭得不能自己:“把芝琪还给我!我把钱都还给你,还给你!我再也不要了,我求你!”
很多年前,尹媛很小,约莫五六岁的光景,她拍打阁楼的门窗,也是这样求着。
“妈妈,我很听话,你放我出去呀!”
她身后拖着两道血渍,是脚在出血。每一步,都是刀尖上的舞。她很乖,但永远得不到尹氏的疼爱,她迷茫、落泪,终于在替她缠脚的女人口中得知真相。
“别嚷了,不要脸的小贱蹄子,她不是你娘!”
“我妈妈是谁?”
“谁知道!不过不是亲娘缠的脚,脚就越小。心狠才能缠出好看的脚。这算是你的福气。”
从此心无旁骛,唯余恨。
尹媛冷笑:“很多时候,我在想,要是杀了你,我就能自由了。”
“你真这么想?”
尹氏打了个冷颤,尹媛的表情太像她了!
“你别恨我,当时我逃出紫禁城,也是受了你母亲的嘱托才带上你的。你母亲要我好好照顾你……”
可现实是,她这样对她!
“因为我怕你知道身世,就走了,会带走一切,我受够了服侍人的日子,我要在这洋场当一回贵夫人!”
“你这十几年过得很好。现在,你告诉我,我的父母是谁?”
“让我见见芝琪。”
“如果你现在不说,就再也见不到了。”
尹氏心中大恸,哭出声来。她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舍不得女儿,更舍不得钱。如果让尹媛知其生母,不保钱财不说,罪名难免啊,这是她最怕的。很多年前,尹氏托人伪造口信,说一家四口不幸落海身亡,人财两失。来到这洋场后,改姓为尹,做起了发家生意。前朝灭了,现在是民国,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会打听一个前朝宫女的踪迹。
她当初渡轮南下,动过将尹媛抛掷海里的念头。
瓜尔佳氏留给她女儿一箱嫁妆,值钱的都被尹氏夫妇卖了,只留一叠春宫图和几件旗袍。
原来,只不过为财。
尹媛现了泪,她转身,逼回眼里酸涩的泪。这一切仿佛是个笑话,她的养父母,偷了她的嫁妆,心生惧意,而关了她十几年!
“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就算我知道钱是我的,我也不会要。你们认为无比珍奇的,我根本不稀罕。”
尹氏眼里大放光彩:“这么说你原谅我们了?”
宛如落花返枝,尹媛的脸现出奇诡的神情,她轻轻吐了个字:“不。”
“我们把房子给卖了,现在手头没什么钱,你还想怎么样!”尹氏撕破脸皮。
“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我要你一件不缺地赎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那些宝贝。”
尹氏怎会不记得,当瓜尔佳氏把一箱子宝贝送到她面前时,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本是清宫宫女,与侍卫偷情生下女儿,多亏醇亲王福晋瓜尔佳氏留了她,让其做了孩子的乳母。尹氏步步为营,赢得瓜尔佳氏的信任,视其为心腹。
那天,下着雨,雨水委地滴滴答答,像一张朦胧的网,网住醇亲王府。
王府清冷潮湿,婴儿清亮的哭声划过雨帘,稍许有了生机。
瓜尔佳氏蘸了水墨,轻拢慢捻地描着什么,尹氏好奇凑去一看,原是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春宫图。她不解,瓜尔佳氏读出她的疑惑,微笑:“我这做母亲的,总要给女儿留一份嫁妆,万一我有什么不测,她好歹会想起我的好,记得我为她操过心。”
她眼里有泪,尹氏不宜多问。
外面有脚步声漫进,瓜尔佳氏慌里慌张,把春宫图塞进箱子,只道:“这箱子是留给她的嫁妆,你带着她,走得越远越好!”
终究有什么话来不及说。
尹氏抱了婴儿,绕到别处,尹润在外接应,他抱着两岁的女儿。
身后,阉人尖锐的嗓音刺来,像利刃相划,令人毛骨悚然。
“端康皇贵妃懿旨……”
那个箱子,她托了王府里的人,好容易才到手。
那天的雨很冷,城里到处是逃生的人,雨水浇不灭战火,她以为还会回来,不料此去再无还期。
天暗了,适才晴好的阳光突然藏了起来,天地间荡漾一片雨帘。
尹氏哆嗦一下,从回忆里挣扎而出。紫禁城,已是另一个世界。
婴孩已长大成人,坐在她面前,出落的身段相貌,像她母亲。
尹氏陪笑:“都快二十年了,谁记得那个箱子里藏了什么东西。既然你不计较钱,就让我见芝琪一面,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姐姐……”
“你不帮我找回来,我就永远关着她。十年二十年,多久,我都关着。”眼里翻卷过寒光,尹媛溢满了恨,“我还要把她的脚削下来,也让你的女儿尝尝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你不会这么做的,你心软,像你母亲。”到底是看她长大的,尹氏揣摩得准。说无愧疚,是假的,瓜尔佳氏待己不薄,尹氏一抽噎,来软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跟芝琪无关。我关了你十几年,是因为怕你私自跑出去有什么不测,她当年让我抱走你就是要保全你,宫里王府里的事,我也说不清,哪天登了荣华哪天掉了脑袋都是一瞬的事。我真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福晋为什么要我带你走……你就原谅我吧!”
天沉沉的,乌云撕破一口子,漏下来的光线照亮了一角。尹媛拂开纱帘,窗外阳光媚好。仔细想想,原来都是前朝的事了。
他们现在,在哪?
尹芝琪随父母离去时,往回抛了眼。尹媛站在高处,看着那家子人远去,像送走了一段肮脏的回忆。尹氏人财无失,步伐格外轻松;尹润背影佝偻,白发瘆人。
很多时候,尹媛会想,如母亲未将她遗弃,她今时何模样?
草长敛目,只见蜂飞蝶舞,冬天真的过去了。
郁枫飞说,能卖得大价钱的东西大多没有什么纪念价值,最珍贵的是一些笔迹,几句言语,一颗心。
尹媛听得心暖,动情处,手不觉圈住他的脖子。她觉得安宁,这种宁静是古老的、久远的,仿佛很多人都会像他们这般,在同一个地方做着相同或者类似的事。
“我的心安了。”她说。
“我却更好奇了,迫不及待想见他们一面。”
郁枫飞说着,吻,轻描过她的脸、她的弯弯眉睫,落得极轻,怕惊扰了她的梦。
言语热切,矛盾不过神情清冷。
郁枫飞在她面前坐下,手从她的大腿滑到脚踝,最后拿捏她的脚。极小的绣鞋,可以安然置于掌心。他每拿捏一下,都胀痛,恍惚中有小蛇缠绕,使她沉溺于异样的快感。
他褪了她的鞋。
“别看,求你。”
他抬头,能看见她眼里的不安。一双清澈的眸子抽搐,是愈加掩饰的痛苦。尹媛缩了缩脚,将其藏于旗袍里。
她身体哪里他没见过?唯独这双脚。她愈掩饰,他越好奇,结婚至今,她的脚是他唯一不能碰触的禁地。他是她的丈夫,却不能见其全身。
郁枫飞失了温柔,捉住她的脚。一股剧痛自脚底传来,尹媛打掉他的手,像初见那般,她睁着一双惊恐的眼,乞求他别碰她的脚。
“很丑,你别看。”连声音都发颤,手抓住他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她的心结。
郁枫飞亦有自尊,他的妻子不应对他有任何保留,尤其是,在他希望她能够对自己毫无保留之后。
动情了吗?
郁枫飞自嘲,他对这个女人的身体的兴趣,远远超过她的心。
他从未见尹媛抗拒过他,哪怕是初次见面,他从后面搂住她,也是欲拒还迎的温顺模样。猎奇的心理一上来,他就有了邪性,她越抗拒,他越兴奋,索性使了蛮力,整个身子压过去。
“你放开我!”尹媛又惊又怕,手一挥,指甲划破他的脸,几滴血珠凝出,滴落。
郁枫飞在耳边低吼:“你是我的女人,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挣扎愈加激烈,帐子都扯落,裹了两人一脸一身。她在他身下剧烈扭动,从未有过的排斥,郁枫飞滞住,似乎她真的讨厌他。
尹媛挥起的手碰落一个花瓶,干脆利落的碎声,无数瓷片散在地上,像无数尖利的伤口。她衣裳不整,披头散发,瞪着一双惊恐的眼,有什么敛尽了,眼里一片空茫。
苍白的唇,薄得像片零落的白花。
他为何要揭开她竭力掩饰的伤疤?
尹媛小心地抽身起立,下地,碎瓷片割破她的脚,殷红漫出白袜,她慢慢地走,踩出一个个血印,惊心动魄,无声无息。
“媛儿?”他忽然害怕。
一缕风扇面,门在他面前阖上了。
尹媛去了里间。门锁得死死的。
此刻,外面的佣人来报信,说郁大少爷自去了三十四号,没见回来。郁枫飞一急,匆匆下楼,见厅里立一丽人,沾露梨花似的,挂了满脸的泪。
是顺音。
“你大哥那天又被请去三十四号……枫,你的脸怎么了?”顺音说着掏出帕子就要拭。
郁枫飞避过:“大哥昨天我还见过。”
“可是他又去了那里。”
“如果是他自己要去,我没办法阻拦。”郁枫飞纯粹是讨厌这个女人,自顺音出现后,他和郁川越来越疏离。不客气地,他下了逐客令,“回吧。”
顺音来意果然不在此,奇异地,她转了话题:“你们吵架了?”
眼里放光,她期待他说是。
郁枫飞没理,回身吩咐顾嫂给尹媛送药。
顺音岂会放过示好的机会,她拿着帕子给郁枫飞拭去血污,一点一点,殷勤地,身子不由靠近,他身体热烈的温度使她着迷。
楼角飘过一点艳丽,尹媛走了出来。她有脚伤,扶梯而立,一双没有情绪的眼望向他们。
她差点忘了顺音是丈夫的旧情人,也差点忘记顺音在她面前说的挑衅的话。那天她怎么回答的……
“在意,但很快就会忘掉,忘掉就不在意了。”
发辫如流水,与肌肤轻缠,发丝根根是削肤的刀,她突然体会什么是心如刀绞。
她在意,一直都在意。
如果此刻,郁枫飞朝她走来,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原谅?尹媛回身,眼里有了细薄的水雾。
郁枫飞不会惊慌失措,他那么在乎优雅的举止。拉下在他脸上乱点的帕子,郁枫飞吩咐下人送顺音出去。
顺音不甘心:“枫,你真这么讨厌我?”
“不,不是讨厌。”他优雅地笑,“是厌恶。”
被人架到门口了,顺音还不忘泼叫一记:“郁枫飞,你不得好死!”
入了春,窗口满是花枝,柳絮如雪,成团逐球地扑入女子衣襟。尹媛的脸拂入光影,她坐着,翻着母亲给她的遗物。美好得像幅画。
郁枫飞蹲下,指尖未触及她的脚,止住。“脚还疼吗?”
“不疼,习惯了。”
当尹氏让人把碎玻璃裹进她的脚,化脓、腐化,结痂,成就她一双行不远的三寸金莲时,几片碎瓷算什么,她是真的不疼。
她清寒的脸,像一束上升的月光,遥远地,令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