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在雷克维尔附近有个塔吉特百货商店,于是我就改变方向,朝那里开过去。我一边责骂自己,一边在杂物箱里把所有能找着的快餐纸巾拿过来,想“控制”一下腰部越来越多的污迹。(为了让你们有更形象的理解,我在这里补充一下:我平常每天都是使用24号4×4的绷带。但是在“流量大的日子里”——没错,女士们,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们——就需要比这种尺寸大一倍的绷带。而那一天……刚好就是“流量大的日子”。)
我看见商店里只有卖独立包装的绷带,一盒里有十包,货架上只剩下两盒了,根本就不足以帮我挺过接下来的四个小时。这时候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可以去买女士卫生巾来用。(没错,“女士用品”专柜如今已经被列为我以后应急计划的一部分,但当时我还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而已。)
当时感觉自己特别狼狈,而且急着赶去观看马修的比赛,我就从货架上抓起那两盒绷带,匆忙结了账,然后就一头扎进商店的洗手间。我掀开衬衫,然后那一大团已经浸满胆汁的黄色餐巾纸就掉进了水槽里。然后我又把切口上已经浸透的大团绷带和胶带扯了下来,也扔进了水槽里。
我需要找点儿纸来擦掉我皮肤上那些腐蚀性的胆汁,于是我就走进一个厕所间去取一点卫生纸,同时仍然把衬衫掀到下巴处,以免被弄得更脏了。
当我转身出来,走向水槽的时候,一个店员走了进来。他一看见眼前的这种场景,就目瞪口呆地愣住了:一个男人站在厕所中间,一只手拿着一大团卫生纸,另一只手把衬衫掀到下巴处,身旁的水槽里满是发黄又难闻的绷带和餐巾纸,肚子上还有一道17英寸宽的大伤疤,旁边一个像子弹孔一样的裸露伤口不停地向外冒黄色的液体,一个大大的引流袋用管子连接到体内。
我仿佛能看见他脑袋上冒出卡通片里出现的那种大泡泡,里面写着:“这是一个什么怪物?”
他很不自然地问我需不需要他帮忙,或者找人来帮忙,不过我告诉他说我自己能行。“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真的,我能行。”
当我最终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听见周围传来像老式唱片机卡带时发出的那种尖声,柜台边所有的店员都朝我这边看来——仿佛我本人就是高速公路上的一个车祸现场。只不过我的“这次车祸”造成的结果是塔吉特百货商店里“交通堵塞”。
这场绷带灾难已经让我迟到了。可当我开进学校的时候,我就更加绝望了。那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工业区,没有任何外部指示图。“就从大门进来就行了,你一眼就能看到。”克莉丝汀之前说过,“快点儿,马修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看见门厅上有个画着箭头的方向指示牌——但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游泳池的信息。
周围到处都是小孩子。我抓住从我身边跑过的一个孩子,问道:“不好意思,你能告诉我游泳池在哪里吗?”他茫然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追问道:“你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吗?”这次他终于开口了,小声地回答说:“嗯,是的……不过,我们学校有游泳池吗?”
我给克莉丝汀打电话。“这里的学生说他们没有游泳池,他们都去一个叫肯伍德中学的游泳池游泳。”
“什么,”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看见一个标志上写着‘南雷克维尔’。你最好快一点——再晚一会儿,你就错过马修的比赛了。”
结果比赛的确是在肯伍德中学。我特别生气。
马修的比赛已经错过了,而仿佛接到了暗示一样的,我在塔吉特百货商店换上的绷带已经支撑不住了,又开始泄漏了。我一方面因为克莉丝汀给我提供了错误的地址而生气,但是同时又因为自己对她生气而怨恨我自己。我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我自己,这我都明白。
我愤怒地疾驰回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痛恨。马修为了这次比赛做了非常努力的准备,而我却错过了,更可恶的是,带着体温的难闻的胆汁还是在往我的裤子里流,现在已经把裤裆都浸湿了。我感觉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尿了一身,却什么办法也没有。没有绷带了,也没有快餐纸巾了。
突然,车灯亮了。从后视镜看去,是红蓝闪烁的车灯。
“还嫌不够狼狈是吗,韦伯?等着瞧吧,白痴。”我心想。
“请出示您的驾驶执照和登记证。”州警察站在车身左边我看不见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道。我把驾驶执照递给了他。
很快,他就发现我在伊拉克战争期间的牌照以及我放在后座上的军装。他问道:“你是现役军人吗?”
“是的,警官。”
他把驾驶执照还给我,然后退到我能看见他的地方,说:“不用拿登记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停下来吗?”
“知道,警官,”我说,“我超速了……我知道我超速了。”我说话的语气很谦逊,但并不可怜。我没有理由,也不会编造理由。
“你为什么要开这么快?”他问。
“我现在手头的问题特别棘手,我想我就是想赶紧回家。”我回答说。
“出了什么问题?”他问。
我笑了笑,说道:“这听起来真是丢脸,毕竟我的确超速了,但是既然你问起来了……”然后我就掀起衬衫,露出腹部那吓人的场面。“就是这个问题。”
他脸上的表情就跟塔吉特百货商店里那个店员的一样。“你需要帮忙吗?你还能开车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真的,我没事……只是很脏,我想赶快回家。”
最后他只能客气地说:“好吧,你别着急,慢点儿开,行吗?”
“好的,警官。”
“非常感谢你的服役。”他补充说道。
* * *
并不是所有的泪水都是源自悲伤或绝望,有的时候也是来自无限的自豪与喜悦。我相信,如果真的有心灵鸡汤这种东西,那喝下去之后肯定就是这种感觉。
马修,你是个羞涩安静的孩子,从出生起,你的这种性格特点就极其明显,至少在父母身边的时候是这样的。2010年8月份我接受了那次大手术,几个月之后,你说你正在参加学校合唱团的独唱选拔。我和克莉丝汀都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以为你只不过是参加合唱部分的选拔而已。
接下来的几周里,你又提起过几次。这一天,你放学回家,走到院子里就冲我喊:“嘿,爸爸,我的独唱被选上啦!”
我来到克莉丝汀旁边,对她说:“他看起来不是在开玩笑。你觉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觉得他能唱独唱吗?”
“不能,”她笑着说,“这回有好戏看了。”
当然,我们俩觉得你很有能力。可是在舞台上单独表演,这太不像你的性格了。
我们去观看合唱团举办的音乐会时,心想你这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最后也只能因为努力而得到一点点赞赏而已。但是,结果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你的嗓音非常好听,与钢琴伴奏融合得天衣无缝,我们都被震惊了。
几个月之后,你又上台演出了。这次我们虽然做好了更充分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我们从节目介绍单上得知,你已经成为了校合唱队代表,而且是同学们选出来的三位“合唱团最有价值成员”之一。你从来都没有跟我们提起过你获得的这两项荣誉。就在我们俩还没有完全从惊讶中缓过来时,节目开始了。
歌曲的名字是《告诉我的父亲》,我们两人以前都没有听你唱过这首歌。你不仅唱得优美动听,而且还带着一种坚韧和柔情,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你。
“告诉我的父亲,他的儿子不会逃避,也不会屈服。”
在我感到惊讶的同时,我的眼眶里早已满是泪水。你继续唱下去,用歌声告诉我们,你为生在这个家庭而感到荣幸,你知道我们在人生的终点会根据生前所为而接受评判……这时合唱团其他成员加入进来与你一起合唱,歌词仍然是字字让我感到震撼。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参加美国内战的士兵,让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信使带话儿给他父亲,说他非常自豪能穿上这身蓝色的军装——跟我今天身上穿的军装一样——说他能承受这必要的牺牲,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还告诉他父亲不要为他而哭泣。(在www.tellmysons.com网站上可以观看马修的演出。)
我可以看出来,你非常深情地唱出这些歌词,同时还用眼睛的余光不停地看我们俩。
你真的理解这首歌背后所有的含义吗?
你的独唱当中包含了我在各种场合告诉你的话语和观念,尤其是在我癌症确诊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告诉你的。我告诉过你要勇敢坚强地面对未知的将来,告诉过你将会因为此生的行为而受到评判。当然,你肯定知道我热爱军人这份职业,不过你竟然还记得我对美国内战的浓厚兴趣,还是说你选的这首歌只是一个巧合?你在我们面前从不轻易表露你的感情和想法,尤其是在癌症这个问题上。我真心希望,你是想通过这首歌来直接跟我沟通。
接着,你又唱了另一首歌,讲的是将来我们还会以战友的身份再相逢。这首歌再一次让我热泪盈眶。
这是本场演唱会最后一首歌曲,当你轻轻地带着一副坚韧的表情走向我的时候,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强忍着泪水向你伸出手臂,一句话都没有说,猛地把你拉入怀中,这时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感觉你的身体在我怀里轻轻地抽动,你小声地哭了,然后紧紧地抱着我,说道:“爸爸,我爱你。”
我竟然有些难为情地笑了,我很少听见你说这句话,更是从来没有听见你这么深情地说出这句话。我的眼泪更是止不住了。我想让咱们两个都平复一下心情,所以就说道:“天哪,兄弟,刚刚感觉你就是为我唱的呢。”
“我是为您唱的,爸爸。”你说道。
在过去的两年当中,有很多读者读了我的网络日志之后跟我道歉说,他们在流泪的同时也忍不住会笑。但是我认为,这就是麦克阿瑟将军所说的“最佳效果”。
我想跟你们说的是,我们都需要一个时间或一个场合来哭泣,来欢笑。如何在面对困难或死亡的时候哭泣、欢笑,这是一门你们从小就要认真去研学的艺术。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不管我们的心情多糟糕,一个笑得很开心的婴儿总是能给我们带来笑容,带来一丝温暖。快乐的感觉并不是凭空产生的,你们要给它一种催化剂。
你们兄弟三个还记不记得在你们不开心的时候,我总是能把你们逗笑?我有能力让你们开怀大笑,可你们总是努力压抑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你们拒绝被逗笑。
我们所有人似乎都发现放任自己哭泣是很容易的事情。放任你们自己去笑一场吧,看看有什么效果。
生活中有很多时候,你会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还有很多时候,你会哭到自己想要大笑的程度。说到底,哭和笑更多的像是一对表亲,而不是陌生人。哭和笑就是一个坦诚的人对自己所热爱的生活做出的回应。而我的希望就是,你们的生活中能充满泪水——各种各样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