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母亲
血色夕阳缓缓地落入西山坳里,暮霭笼罩着苍茫的大地。空旷的田野里寂静得使人恐惧。偶尔一阵小溜风顺着地面刮过来。刚刚收割完庄稼的土地上,堆放着枯黄的玉米叶和细弱的谷子茎。路边有一排白杨树,树上的枯叶哗哗啦啦地离开养育它们的枝条,在夜空中旋舞一阵,摇曳着落在冰冷的土地上,融入自己的归宿。不远处,有一个树木环绕的小村子,叫六圣庄。庄里有三条短街,男女老少四百多人多少年来劳作在这个村子里。从村子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笨厚的粗布棉袄棉裤,腰里系着一根草绳,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蓝布棉帽,棉帽的两耳紧贴着他那饱经沧桑的黑红色脸庞。帽耳下边有两根布条系在他的下巴上。棉裤上绽了两个口子,白花花的棉花从绽口露出来,宛如两只刚出蛋壳的小白鸡。他的右臂上着一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两包蛋糕,四个白馍,还有四个苹果,上面盖着一张黄纸,软绵绵的黄纸上压着几沓锡箔。他急匆匆地向旷野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黄尘荡漾的田间阡陌。走到一座坟墓跟前,他看见坟上的小柳树已经蓬蓬勃勃地长成大树了,柳叶偶尔落下几滴水珠,渗入坟土,瞬间无影,坟上枯草丛丛。他意识到受苦受难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多年了。他把篮里的祭品拿出来摆在地上,在坟前磕了一个头,烧了锡箔,说:“妈,不孝儿狗剩给您送钱来了。
这些蛋糕白馍你尽饱吃吧,您活着的时候多少年也没吃过这些东西。”他又跪在坟前,失声痛哭:“妈,您为了狗剩这个没材料的儿子,尝尽了人间的苦辣,没有享过一天福哇……”不远处传来一阵放羊老汉凄凉的歌声:“老汉穷,穷老汉,摇鞭放羊十几年,夏天热,冬天寒,风餐露宿无人怜。天当被子地当床,风里雨里羊做伴,穷字一个贴身上,不觉风烛到残年。独来世间转一趟,无儿无女无老伴,百年坟上谁烧纸,人穷鬼穷凄惨惨……凄惨惨……”老汉来到坟前,叫着:“狗剩,你是孝顺的孩子,给你妈上坟来了,你妈真没有白养你。”狗剩愕然地问:“西瓜大叔,您咋不卖西瓜,放起羊来了?”放羊老汉泪眼迷蒙地看了坟墓好一会儿,一只手拉着狗剩的右臂,欲言又止。他微微颤抖的嘴里嘟嘟哝哝:“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我是给一家养羊老板当长工……”放羊老汉叹气,赶着羊群一步一步走远了。他唱起撕心裂肺的歌声:“穷小子,小子穷,小子百拙无一能,白活三十零八岁,一分一毛不会挣,俺妈艰难一辈子,吃苦受累为狗剩……”狗剩躺在坟堆上边,宛如投入妈妈的怀抱。他仿佛听见母亲在空中的声音:“狗儿,扣上你的棉袄扣子,别着凉了,从小你就敞襟露怀,小四十岁的人了,还不改这些毛病。你啥时候想起给娘上坟,不要花那闲钱买水果蛋糕,给娘拿俩窝窝头,熟红薯,供香就中了。
娘在阳间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一辈子粗粮淡饭,那些洋果果咱们穷人吃不起。买锡箔不要买贵的,金银闪光的票子大,我去小鬼菜贩那儿买萝卜大葱他找不开,再说你买的锡箔也忒贵了,你能省点儿就省点儿。阳间天明开了两扇门,都要用钱,没有钱你寸步难行。狗儿,吃饭穿衣看家当。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妈不在你身边,你要计划停当了。你在阳间把日子过顺溜了,妈在这边看着也高兴,别把日子过得让人看见你就躲着走,妈在天上还是常常挂念地上的狗剩呀……”狗剩哭着仰天大叫:“妈……你在哪里?我看天眼都看酸了,咋看不见你?我听见你挂念儿的声音了,咋看不见妈……”田野里刮起一阵凄凉的风声,坟上的柳枝剧烈地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