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风雪交加。茫茫田野,银装素裹,雪地里艰难地走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大襟棉袄里裹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这个男孩穿的棉裤是多种颜色的布块拼凑做成的——一只裤腿是红布,另一只裤腿是绿色的平布,裤腿上边的肚兜是用褪色的蓝色粗布做成。他穿一件破旧的小棉袄,尽管被裹在母亲的棉衣里,他还是冷得不住地颤抖,两排洁白的小牙齿咯咯吱吱地直打架。那个中年妇女一边走一边看着怀里孩子冻得红里泛紫的脸蛋,凄哀地说:“狗儿乖,一会儿就到家了,妈抱紧你,俺儿就不冷了。”她不禁又把棉袄裹紧一些。小男孩好像听懂了母亲的话,他扒开棉袄一个口,两只机灵的小眼睛忽闪了几下,看着母亲的脸颊,微微地点一点头。母亲惊喜地说:“小不点儿听懂妈的话了,真聪明……”他的嘴噙着母亲的奶子欢快地吸着,可是奶里没有汁水,他又哼哼唧唧地哭起来……这个中年妇女叫杨桂芝,娘家是东王村,婆家是六圣庄,两个村相距不足八里路,娘家李二嫂跟前有七个男女孩子,而她结婚数载也没有开怀,娘家老爹心疼女儿,劝说儿媳妇把两岁的儿子狗剩给女儿桂芝当儿子。母亲的身后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脚印。她一只手轻轻地拍一下裹着儿子的大襟棉袄,强颜欢笑:“狗儿,别吸了。咱娘俩快到家了,家里有大黑馍,热红薯,尽俺儿子吃饱。”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这也许是上苍的一种恩赐。狗剩把嘴里的奶头吐出来,张着两只小手在母亲怀里玩起来……六圣庄。一间破旧的薄瓦房里,墙上的陈年老土时不时落下几块小坷垃。屋顶上边的芦苇席有几处已被雨水浸湿,显出一片片黄印。
窗下边是一个土坯垒的煤火炉台,炉台北边放着碗筷条几,炉台南边为一张睡人的古香古色的笨重的木床。正堂里一张黑色油漆已经剥落、四条木腿被草绳捆着的方桌,桌前边的墙上挂一幅老爷老奶像,这两位祖宗正襟危坐在照片里,看着桌子上香炉里燃烧半截的九根香。杨桂芝披着满身雪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里,她把怀里的孩子放在小轿(豫北农村一种托坐婴儿的木器)里。她生着炉火坐上锅,煮了半锅玉米粥,又从竹篮里拿出几个窝窝头和红薯放在炉火的四周熏热。奶奶从西屋里走出来。她已经七十多岁了,左眼失明多年,右眼看人看物都模模糊糊。她坐在小轿旁边的木凳子上边,用枯树皮似的手颤颤地抚摸着狗剩的头和脸蛋,又摸一下他的小胳膊,嗫嚅着说:“小东西肉乎乎的,来这穷家寒舍做孙子也不容易……”杨桂芝说:“妈,这孩子结实着哩。粥煮好了,您吃饭吧。”奶奶说:“杠杠家的,这会儿我不老饥,我坐这屁大一会儿,头又蒙蒙的了,我还是去西屋再躺一会儿。”奶奶又颤抖着走出东厢房,迈着一双小脚西屋睡觉去了。爷爷是一个身体健康、思想开朗的老人,他在门口跺跺脚上的碎雪走进屋,笑眯眯地看着小轿里的狗剩,说:“娃他妈,我用一捆谷草盖了屋顶的左角,一时半会儿不会透风漏雪。”
桂芝说:“爹,爬高上墙的,您让杠杠做,您老恁大岁数了,可不敢逞强。您吃饭吧。”爷爷说:“不要紧,我的胳膊腿还硬朗,杠杠在大田里净干重活,家里的事我能操持就不使他。”他舀了一瓢温水洗净脸,弯腰从小轿里抱起狗剩,亲了一口他的小脸蛋,又把他放入小轿里边,老人享受着天伦之乐。随后,他叹了一口气:“娃他娘,我看得出来,娃虽然没哭没叫,他一定饿了,馍饭一会儿让娃吃饱。”他坐在一个破罗圈椅子上边,吧嗒吧嗒地拿起桌上的旱烟管吸着:“我吸袋烟歇会儿再吃饭。”杠杠走进屋里,看着锅里冒着热气的玉米粥,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又看一看坐在轿里的孩子。他对这个孩子不是很亲热,但还是摸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又摇了两下。“哇——”狗剩惊恐地看着这个黑塔似的男人,哭了。桂芝瞋他一眼:“娃他叔,你不用温水洗洗手就摸孩子?你就没有他爷爷想得周到。”桂芝盛一碗粥放在桌子上边,杠杠拿起炉台上的一个窝窝头,端起桌子上的粥碗,一边吃馍喝粥一边说:“下雪天也不叫歇一歇,程亮叫我拆哑巴家的西厢房墙土做肥料,在地里打土坯再把他家的屋墙垒起来,上上下下都是累死人的重活。”桂芝带着埋怨的口吻说:“一年到头忙,三百六十天重活都是你干,也分不了一百斤秋麦。”杠杠狼吞虎咽地吃完馍饭,把粥碗放在案板上边,欲向屋外走去,说:“我去厨房的干草堆里睡一觉。那里边可暖和。”
杠杠又说:“一会儿你给小家伙也喂喂饭,别饿着他。”桂芝说:“屋里床褥上你不能睡呀,钻草堆你都钻出瘾了。”“嘿嘿。”杠杠憨笑着。桂芝不禁长叹道:“杠杠,咱家又多了一张嘴,以后这日子咋过,你心里该想想了。他爷爷奶奶都老了,身子骨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又是一个妇道人家,狗儿还是一个话都说不囫囵的娃娃。这五口人过日子,你这个一家之主该知道比树叶都稠了。”杠杠说:“桂芝,光愁也没用,车到山前自有路,不行的话,我走西口,我听说西方地广人稀,工作好找,钱也好挣。”他说着走出东厢房,迈进厨房,弯着腰钻进草垛里暖和了。桂芝自言自语:“就想着走西口,西口的钱都恁好挣?”她洗干净条几上的一个小木碗,从锅里盛了半碗粥,又拿一双筷子搅几下木头碗里的粥,慢慢地把粥喂进狗剩的嘴里边,狗剩吸溜一下,就把碗里的粥喝进肚里边。她又拧一块黑窝窝在嘴里嚼碎,再把嘴里碎馍抿在手指上塞进狗剩的嘴里边。狗剩摇着小脑袋,一脸哭相地把嘴里的碎馍吐出来,他吐出的碎馍粘在前襟上边,弯弯曲曲地像一张小地图,他指一指炉台上的窝窝头,看着桂芝,哇哇直叫。桂芝又拧一小块馍塞进他嘴里,他嚼两下就咽进肚子里了。桂芝笑了,她抱起儿子亲了又亲:“俺儿子成精了,知道干净,不吃妈的嘴巴子。”小狗剩看着妈,他也笑得甜美,吃饱喝足的狗剩坐在轿里哼哼唧唧地唱起歌儿。桂芝把他从轿里抱出来,轻轻拍一下他的圆滚滚的小肚子,喜悦地说:“小肚子吃得像个小西瓜。”小狗剩趔着身,小手指晃晃悠悠地指着木轿。“俺儿还要坐轿轿。”桂芝又把他放进木轿里边,他啪啪啪地拍着轿面。她弯腰吻一下他的脸蛋,走到炉台旁边,掀开锅盖盛了一大碗玉米粥放在方桌上边,看着东厢房对门的西屋叫道:“妈,吃饭吧。”奶奶颤巍巍地从西屋走进来,她的两只常年流泪的眼睛似睁似闭。她坐在椅子上边,端起桌子上边的粥碗,味同嚼蜡地吃着这顿顿不变样的野菜玉米粥,觉得自己七十多岁的人,快入土了,想吃一碗白面条也没有,不禁满腔的怒火直冲头顶,恨不能把碗里的粥倒在地上。可是她又看见一家人都是吃这种饭——出大力气干重活的儿子杠杠,一年四季在田野忙活的儿媳妇桂芝,两岁的孙子狗剩,还有常年在地里不识闲的老头子都是吃这种饭,自己咋就不能过这种日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