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端着空碗从外边走进来。桂芝说:“爹,我再给你盛一碗粥。”爷爷把碗放在条几上,坐在小马扎上,吸着旱烟管,说:“桂芝,我不饥了,你也吃饭吧。”桂芝盛了一碗粥,站在锅台旁边,一边吃一边说:“爹,您不用愁,咱家虽然添了狗剩这张嘴,他一个娃娃吃不了多少粮食,等到他长大了,吃得多了,他也能劳动挣工分分粮食了。”爷爷又看一看轿里玩耍得很开心的狗剩,爱怜地说:“我在想,屋里没有个小孩子,也怪冷清的。狗剩来了,就热闹了,就是咱家太贫寒了,孩子进咱门里头,跟着咱们破衣烂裤,粗茶淡饭,咱家对不起孩子。”他不禁揉了一下眼睛。桂芝看了他一眼说:“爹,您也不必觉得咱亏欠他啥,有苗不愁长,穷人家的孩子都泼皮,这世上穷人家的孩子太多了,人家能长大,狗剩也能长大。我这当妈的就是拉棍要饭也要把他养大。”爷爷的烟吸得更浓了,小狗剩咳嗽了两声。“爷爷不好,烟味呛着俺孙子啦,爷爷不吸烟了。”爷爷从轿里抱起狗剩,狗剩的两只小手摸着他的胡子笑了。祖孙俩玩了一会儿,爷爷又把他放入轿里,说:“好孙子,你自己在轿里玩,爷爷还得去地里忙。”他说着走出东厢房的屋门。天上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若隐若现,风雪小了一些。吃饱喝足的狗剩在轿里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趴在轿面上,睡着了。阴暗的风雪天气,黑夜来得特别早,屋外夜幕降临的时候,东厢房里面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了。桂芝点亮一盏麻油灯,拿起一个小褥子放在床上装有麦秸的草包上边,弯腰把狗剩从木轿里抱出来。她像是对睡得迷迷糊糊的狗剩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俺狗儿真乖,吃饱了就睡觉,一点儿也不闹人,咱上床睡觉。轿里多窝屈呀。”她把儿子放在床褥上边,又拿了一条旧被子盖在他身上,搂住儿子,似睡非睡。杠杠推门进屋。他说:“草堆里怪暖和,可是土气味很大,睡一大觉嗓子眼都干了。”他坐在床沿上刚脱鞋,“啪!”肩膀上挨了桂芝一巴掌。她嗔道:“今黑儿你去小间西屋睡。我陪儿子睡。”杠杠又穿上鞋,满脸不悦地说:“有个儿子,就把男人撵下床,我一个人在西屋睡不着。”桂芝说:“我知道你那毛病,忍两天,等狗儿在咱家习惯了,咱再合床。”杠杠的嘴噘得像个菜包子似的,踢踢踏踏走出东厢房,低着头钻进了简陋窄小的西屋里。桂芝走下床,关紧了东厢房的门,说:“门缝的小溜风就是贼!飕飕响。”她从墙上撕一张旧棉纸,搓成纸条,塞进门缝里。桂芝吹灭了麻油灯,她搂住狗剩,像是自我辩解,说:“我是怕孩子夜里醒了哭闹,搅得你拉了一天土的身板歇不安生,让你去小西屋睡,你还不自在,真不知道好歹,好心落个驴肝肺。俺狗儿乖,一觉睡到天大明,夜半三更不哭叫。”狗剩迷迷糊糊地有点儿醒意,噙住桂芝的奶子轻轻地吸着,虽然没有奶汁,却还是十分满意地含着又睡着了。桂芝也困乏了,渐渐进入梦乡。
忽然,她听见扑哧一声响,被窝里散溢出一股呛人的臭气,她展手在煤火台上摸着火柴,又点亮麻油灯,掀开被子,轻轻地抱起熟睡不醒的狗剩,看见他的屁股和腿上粘满了黏叽叽的一片黄屎,小棉褥上边也有一堆屎。她从土墙上边揭下两张糙纸垫在手里,把褥子上的屎堆抓在糙纸里,放在地上,又揭一张墙上的糙纸擦净狗剩屁股和腿上的屎花子,放在草包上边。她走下床,开了东厢房的木门,拿起地上包屎的纸走出屋,迎着凛冽的冷风,走进后院用枯玉米棵当墙的厕所里。她从厕所里走出来,在院子石板上的水盆里洗净手,仰脸看着暗蓝色的天空上闪烁着几颗晶亮的星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走进屋,苦笑着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说:“狗儿,你臭死妈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桂芝一只手掂着屎褥子,一只手拿着一个竹刷子走出屋门。她来到大街上,若明若暗的大街上还没有一个人影,偶尔听见几声此起彼伏的雄鸡的啼鸣。她疾步向村西边的大水坑走去,人们把这个水坑叫西大坑。坑里的水很深。桂芝掂着屎褥子走到坑边,水坑的边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袭人的冷风从她的衣缝裤隙里钻进去,从头到脚被风吹得像小刀割似的疼。她忍着冰冷和肌肤皲裂的疼,拾起水坑旁边一块砖头,把薄冰砸了一个洞,颤抖着洗起屎褥子。她的手撩着坑里的水,把褥子在坑里掂起又落下,双手又握住褥子使劲地搓揉,冰冷的水像无数根钢针“扎”着她的十指,她冻得禁不住颤抖不止。爱说爱笑、心地善良的邻居王大嫂走过来,右手提一个竹篮,篮里放一把短镰刀,左手牵一只老绵羊,笑着骂道:“小杠杠家的,大清早冷得跟鬼似的,你在水坑里洗啥东西?”桂芝一边洗屎褥子,一边头也不抬地笑着骂道:“老滚滚家的,”她也不是吃亏的主儿,“狗剩夜里屙床了,我洗他的屎褥子。”王大嫂停下脚步,和桂芝开着玩笑说:“杠杠媳妇,我要是像你不开怀,才不要别人的孩子呢,两口子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只开花不结果享一辈子清闲,要个吃屎的孩子自找罪受。”桂芝冷冷地扭脸看着她:“王大嫂,狗剩是俺娘家侄儿,不是外人的孩子。
你怕受罪,别生孩子多好,为啥还生一个黑不溜秋的顺子?”已过不惑之年的王大嫂尽消少妇的羞涩,说起荤话平淡得就像拉家常:“都怨你王大哥那头大公牛夜夜折腾我到三更,我的地又把籽,撒一粒种子结一个果。”桂芝笑着说:“我的地不把籽,要一个孩子也一样。”王大嫂一只手捂住鼻子:“臭死个人。”桂芝说:“你别神了,你的儿子顺子小的时候不屙尿过床?我洗净了这个褥子上的黄巴巴。再说了,老辈人传的话,身上没屎坟上没纸。”王大嫂嘻嘻笑着说:“你不嫌臭,我嫌臭。”说着她走远了。两只黄灿灿的泥鳅在浅水里游来荡去。桂芝看见了:“我抓俩泥鳅回家给俺狗剩烧烧吃。”她把洗净的褥子放在一个半截砖头上边,挽双裤过膝跳入浅水里,她冻得浑身发紫了。水坑边的人们捉鱼大都有技巧,她用双手五指分开在水面上来回晃动。泥鳅看见头上有影动,争先恐后地向一个水凹里游去。桂芝的双手在水凹里猛一下抓住两个肥滚滚的泥鳅,忽然,她感到右小腿一阵钢针扎似的疼,看见水面上浮现出一小片血色,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水里的荆棘草真毒!”她走出浅水坑,低头看见右小腿上有一个小孔,从小孔里往外流血不止。她急忙把两条泥鳅放在洗净的褥子里,又把褥子叠成四层,装进篮子走回家里。她用土办法烧熟了泥鳅,看见狗剩吃得小嘴巴巴响,她困倦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腿疼得更厉害了,她的额头冒出豆粒大的汗珠,脸色渐渐变得蜡黄,牙齿咬得咯吱响。
杠杠从地里扛着铁锨走进屋,把铁锨放在门旮旯,大声地说:“桂芝,快蒸菜窝窝,熬稀粥,我快饿死了,拉了一上午的土,老牛老马下了套还能吃饱草料,人还不如畜生!”桂芝说:“缸里只有半升玉米了,盆里也米干面净了。”杠杠不由自主地斜一眼坐在木轿里的狗剩:“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还添张嘴。”桂芝说:“杠杠,你快来看看我的腿!”杠杠走到床边,看见躺在床上的桂芝右小腿四周已经有巴掌大的面积变成青灰色,小孔里流出的血是紫黑颜色。杠杠问:“一大早你去外边弄啥去了?”桂芝叹了一口气:“夜里狗剩屙了褥子,我叫你去小西屋睡,不想叫你闻屎臭味儿,你还埋怨我。天不明我去西大坑洗屎褥子,洗净了褥子,我跳进浅水里抓了两条泥鳅给狗剩烧熟吃了。”杠杠惊愕地又看着她的右小腿,说:“不好!一准是蚂蟥钻进你的腿里了。”
桂芝吓得哭了:“杠杠,这可咋办?都怨我要给狗剩抓泥鳅。”杠杠的嘴吸着她腿上的小孔,两腮鼓得像吹唢呐,一起一伏地鼓起又落下,不大一会儿,一只小蚂蟥掉在床上。杠杠说时迟那时快,右手掂起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炉里边,愤怒地说:“这个赖种常年在水里害人,我给它来个火葬!”桂芝说:“我怕它又钻进你的手指头里边。”杠杠说:“它的嘴再尖利,也没有我的手快!”他的双手使劲地挤着桂芝右腿小孔四周的肌肉。桂芝说:“蚂蟥已经被你吸出来烧死了,你咋还挤我的腿?”杠杠说:“它已经在你腿里施放了毒汁,要不你腿上的肌肉咋变成青灰颜色?我只有把毒液从你的腿里挤出来,你才没事!”毒液被挤出来了,桂芝的腿得救了,但她感冒了。杠杠摸一下她的额头,惊愕地说:“烧得烫手!”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回来,我这小病小灾的,你不用去叫医生来。我知道感冒了。王大嫂家还有两块干姜,你去她家给我拿一块姜熬一碗姜水,我喝喝就好了。”杠杠索性坐在床沿,瞪着坐在木轿里吃着泥鳅肉的小狗剩,心里骂:“这个小东西是害我媳妇来了。”但是他不敢说出一个字。桂芝嗔道:“聋子,你听不见我说的话?”杠杠歪着头又斜一眼狗剩,嘟嘟哝哝地走出屋门。不大一会儿,他拿着一包药片走进来。桂芝气愤地说:“我不吃药,你哪来的钱?这一包药花多少钱?”杠杠说:“王大嫂家里没有生姜了,她听说你发高烧,借给我两块钱,非叫我给你买药吃不中,她说土单验方治病不牢靠。”他坐在床沿,欲把药递给桂芝。桂芝从床上坐起身,满身忽然来了力气,双拳雨点般地砸着杠杠的脊梁,“今儿个你不把这包药退回村医疗所,我就死给你看。”杠杠看着桂芝射仇射恨的眼睛,几乎含着哭音说:“王大嫂家真的没有一块姜啦。”桂芝高声叫着:“没有姜也不要紧,一会儿我盖住被子蒙住头捂一捂出出汗就好了,两块钱不是小数目,够狗剩吃一个月肉的。”
杠杠拿着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又一次迈出东厢房。桂芝又躺下拉开被子蒙住头睡了一会儿,浑身出的汗像水浇一样,她感觉脑子里清醒多了,身体也好像有了一些力气。她走下床,定了一会儿神,走到轿子旁边,抱起狗剩,亲一亲他的小脸蛋说:“俺狗儿真乖,妈叫你吃你就吃,叫你喝你就喝,吃吃喝喝,自己在轿里玩得可欢,玩完了趴在轿里睡觉,真听话。你杠叔不好,他老是跟妈别着劲儿,妈叫他借姜他偏买药,叫他退药他还不想去。嘴噘得能拴住个小毛驴。他身高马大一个汉子,还不如俺狗儿懂事,是不是小乖乖,他回来妈还得数落他。”小狗剩看着桂芝,咧着小嘴,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小红花。桂芝说:“穷人的儿子懂事早,俺狗剩听懂妈的话了。狗儿你长大以后妈不希望你升官发财,只要身子骨结结实实,做一个知书达理的男子汉。等妈老了,你在妈的床前给妈端碗水,拿个馍,妈就知足了。”狗剩忽然点点头。桂芝惊喜万分地把他抱得更紧了:“俺狗儿小心眼真灵透。他真的听懂我说的话了。狗剩都两岁了,他的小心眼里,一定知道不少人情礼数了。”